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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tudy

傅伯星大师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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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美社70周年

发表于 2017年8月2日 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兴唐传和福建版【岳飞传】开始喜欢滴,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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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年8月5日 12:13 | 显示全部楼层
血溅凤山门
(一)、长桥畔廉布买新宅

   杭州,又到了荷花盛开的季节。西子湖上,翠叶连天,红花映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城中大街小巷,到处有叫卖新鲜荷花的如歌一般的喊声。大小店铺的柜台旁,插着两两三三的娇艳的荷花。行人中竟有用一张荷叶盖在头上,代替帽子遮阳的。自从白居易、柳永、苏东坡一再在诗里赞美杭州的“十里荷花”之后,荷花好像就成了杭州得天独厚的荣耀依然是一派升平景象。没有一点改朝换代的动荡与惊恐气氛。大多数市民连新皇帝的驻地南京应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县)在里?离杭州有多远?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这是建炎元年(1127)的七月。两个月前,新皇帝赵构在南京即位登基,改年号为建炎,翻开了南宋历史的首页。在五月以前,是北宋靖康二年(丙午年)。所以,这年五月,是宋代历史上北宋与南宋的分水岭。宋高宗的同父异母长兄、宋钦宗赵桓,即位不到十三个月,就与父亲、太上皇宋徽宗赵佶,一同作了攻陷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的金国大军的俘虏,并于四月初一被金军押离故国,千里北上,去五国城(今黑龙江省兰依县)中做了因徒。立国176年的北宋王朝,至此灭亡。历史上称这件事为“靖康之乱”,或“丙午之耻”。一主亡,一主立的消息传到杭州,杭州人悲痛未了,又额手庆幸。大悲大喜的接踵而至,弄得人们反而麻木了。只有那些“小道消息”,引起人们的兴趣,在茶肆酒楼中传得纷纷扬扬。比如说,宣和未年,有次宋徽宗到后苑赏荷,见一妇人“俯首凭栏若熟寝状”,便令随从勿相惊扰,自己跑上前去,“呼之凝然不动"。用玉拂尘轻轻一触,那妇人“愕然而起”,“回首乃一男子,发髯如棘,面长尺余,四目若电,极为可怖。”徽宗吓得几乎倒地。不久,金兵入汴。又传说,宣和末年,宫人们突然发现宝宫瑶仙殿内题有一诗,云:“家内木蛀尽,南方火不明;吉人归塞漠,亘木又摧倾。”人皆不可解。至“靖康之乱”发生,人们才悟出“家内木”者即“宋”字,“吉人”即赵信,“亘木”即赵桓。可见天意安排,早有暗示。又传说,钦宗的年号“靖康”,拆开后便是十二月立康王的意思,因赵构即位前受封为康王。个把月下来,“小道消息”也为人厌闻了,杭州又恢复了它昔日的平静。一天清晨,有三、四人随着二位骑者出了清波门,踩着沾满露水的野草,沿湖岸南行。裹着宿雾的岸柳不时被撩开它垂下的浓枝密枝,弄得树上受惊的宿鸟,扑楞楞地从烟柳中冲出,在空中乱飞乱叫。“美哉!”一个头裹玄色软巾,身着浅灰薄绸衣袍的白面书生,在马上捋须叹道:“果然名不虚传!余生若得与西湖为邻,斯愿足矣!”这位白面书生,三十出头。中等身材,方圆盘脸,眉清目秀。五绺短须,掩着红唇白齿,一副极善保养的富贵模样。他操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腔,仅几个吐字略带淮东口音。说话中无一句俚俗之词,叫几个杭州本地人听了,越发觉得这人必是在东京见大世面的名流。不错,他就是北宋末年名噪东京的文人画家廉布。廉布字仲宣,楚州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人。他青年时入京赶考,得中进士,官授八品武学博士。由于他善于钻营,被当时的宰相张邦昌看中,选他做了女婿,从此身价百倍,成了京城新贵。出则车马鲜丽,随从簇拥,行人回避;入则门庭若市,求访不绝,高朋满座。连朝中的公卿大夫,也对他刮目相看,屈尊求教。廉布的画,原只从苏东坡处偷得点皮毛,撇几笔墨竹,挥几笔怪石,虽时称“清致不俗”,但经南宋大诗人范成大品评,也只是“差有风致”而已。然而笔墨从来是随身价看涨的。以致有人说他的画, “笔力刚健”,“格高神逸”,已经超过了北宋著名的工笔花鸟画家徐熙、赵昌。甚至说相比之下,徐、赵之画简直好似儿童画一样,不屑一顾了。 “靖康”事变后的三月七日,张邦昌被金军立为皇帝,建国号“大楚”,让他代金国统治它所占领的以汴京为中心的中原地区。四月初一,金兵北撤。五月初一,宋高宗即位,天下归心。张邦昌见大势已去,人心尽失,只得废去伪国号,跑到南京,向宋高宗 “伏地恸哭请罪”。
张邦昌附敌叛国,罪恶滔天,但因当过康王的老师,不仅不受惩处,反被封为太师。宋高宗亲自出面,为他洗刷开脱,说他事出无奈,情有可原;保存国器,守护有功。然而天理难容,人心难平。经新任宰相李纲等人的坚决要求,细心勘查,不仅叛国之罪确凿有据,还查出了他任伪帝时奸宿宫女的罪行,宋高宗这才龙颜震怒,下旨以叛国罪惩办张邦昌,将他降职贬至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加以管制。
张邦昌前脚刚到潭州城郊天宁寺中,安顿好住处,御史马伸后脚赶来,把他请上寺中一楼,宣旨赐死。张邦昌抬头一看,那楼匾上竟写着“平楚楼”三字,好像天意要作这个伪楚皇帝的死地。张邦昌“长叹就缢”,结束了他可耻的一生。
廉布攀附权奸,因福得祸,成了“逆属”,被开除官籍,绝了功名之望,只得携家南归。谁知家乡父老也恨他无耻,常有人指着他鼻子斥骂不已。他虽然忍气吞声,却料终难于存身,只好再次携家南下,于七月初到达杭州。这里无人知其底细,正好靠他带的那笔巨资,隐居山林,安度余生。这天清晨,他就带了老仆廉白,到西湖南岸长桥边来看房子的。
当时的长桥,倒还名符其实。桥下并列三个桥洞,是出钱湖门,西去净寺、龙井、虎跑、六和塔等处的首经之处。桥南有小南湖,状若布袋,接纳从玉皇山、慈云岭、万松岭、吴山、南屏山三面山上流下的涧水,然后穿过桥洞,注入西湖。桥北是外西湖南岸的一大湖湾,对岸便是夕照山。山上有高五层的雷峰塔,塔旁翠林间,有显严院、雷峰庵、通玄观等寺观,拱卫着矗天的古塔。此刻,宿雾渐消,对岸的山树塔院,开始在一色淡灰中显出它们深浅不同、或明或晦的身影,好似一幅水墨山水画一般,叫廉布看得几乎呆住了。
他们要看的房子,是一座玲珑雅致的小院。三间平房,簇拥着一座朝南而濒临西湖的二层小楼。院外绿树蔽天,四周青山似屏。待廉布上得楼去,正好雾己散尽。推窗纵目,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微波荡漾,荷香袭人,吹得廉布浑身舒坦,连声称妙,当下唤过领路的胖子,指着廉白道:“就此定了吧。有关契约、银钱种种事宜,均由我的管家与你交割便可!”
次日,廉布一家就搬了过来。一家老小主仆,都为这天设地造般好居所喜欢不己。
一日午后,廉布正在院中大柳树下纳凉午歇,廉白忽来禀报,说是有一道长,自称是相公的东京故旧,前来造访。廉布还在惊诧,那人已不请自入,哈哈笑道:“博士难道连东京故旧都记不起了吗?”
廉布忙从躺椅里站起身来,却见对面站的,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只见他七十开外,
瘦长身子,刀条长脸,枣红面色,衬出白眉白发白须。双目炯炯,笑时露一口整齐的白牙。头顶束发,戴一顶冲天鹤颈涂金冠,横插一枚缀绿宝石的金发簪,身穿一领灰黄色对襟宽袖齐膝薄罗大褙子,黑色沿边。内着白罗衫裤。脚穿白罗长袜,足蹬黑白相间麻布凉鞋。背上背一顶细篾大斗笠,手中执一把带麈尾腰鼓形麦杆扇,翩翩似仙人下凡,气度不凡,令人肃然起敬。那道长见廉布还是茫然无绪,又哈哈笑了一回,双手一揖,道:“博士记不得贫道,贫道却忘不了博士。在下乃今杭州天庆观主、昔东京侍晨道士时若愚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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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年8月5日 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龙井寺画壁约观潮
宋徽宗从政和年起,崇奉道教,如痴如迷,竟自称“道君皇帝”。又在宫中增设道观,每天四更,由道士陪他入观烧香敬天。这主持晨祭的道士,须有三十年“道龄”的资历,方能入宫任职,称为“侍晨道士”。其他的大小道士,号称“金门羽客”,与朝官一样按月领俸。出人禁庭,无人敢持异议。一个姓张的“侍晨”,因“善以太乙(道教中最高一神)言休咎”,尤得徽宗宠信,“每以‘张胡’呼之,而不名焉”。有次张胡趁醉,枕着徽宗膝盖假寐,皇帝竟不计较。皇帝尚且如此,群臣岂敢不敬。时若愚,就是宣和年间宫中的“侍晨道士”。他在捞饱外快后,主动辞归,在杭州吴山东麓的天庆观中落了脚,称为“提举天庆观事”。
二人他乡遇故,一时悲喜交集,感慨万千,说不完的人间沧桑,道不尽的宦海沉浮。至玉免东升,方才尽欢而散。
数日后的一天清晨,时若愚带了四名青年僧人,抬两乘凉舆,代龙井老禅师邀廉布前去作画。廉布原是东京名流,过惯了当众泼墨挥毫,满座称绝的日子,那里耐得住长久的寂寞?经时若愚再三恳请,终于“恭敬不如从命”,兴冲冲地上了路。
两乘凉舆过长桥,过净慈,渐渐上了凤皇岭,在身后尚无行人的大路上,散下一串吱吱嘎嘎的声响。
一进入风皇岭石径,就像一头扎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两旁草木深郁,巨篁蔽天,好似张着一把硕大无比的绿伞。林间幽禽啾啾,暗泉淙淙:缕缕雾气,升腾飘飞,似烟似霰。待掠过面颊,便在各人脸上、肩头,轻轻地悄悄地散下许多又细又密的水珠。这境界,正如前人诗云:“微风摇琅开,萧瑟岭一道;万帚扫晴空,纤尘不可到。”廉布久驻汴京,遍游御苑私园,却不曾见过这般天趣自成的好山佳林,不由赞道:“如此佳处,难怪大得东坡学士的雅爱!”
龙井古寺,建于唐代,始名延恩衍庆寺,后改名为报国看经院。北宋熙宁年间,又改名为寿圣院,由苏东坡题写寺额。苏东坡与院内主持辨才禅师交游甚密,在这里留下了许多遗迹。院内外名胜荟萃,有归隐桥、方圆庵、寂寥阁、照阁、闲堂、讷斋、潮音堂、涤心沼、萨石、冲泉、诸夭阁、龙井等等。元丰三年(1088),苏东坡诗友秦观曾来此拜会辨才,有二文记其胜。文中称这里“阴晴之中,各有奇态”,入夜“林间月明,可数毫发”,“殆非人间之境”。
不说寺僧如何盛情款待,且说廉布此行心境极佳。仿佛这一路岚气泉声把他全身心地过滤了一遍,不觉尘虑顿消,俗念尽去。自离京以来郁积于胸、挥之不去的百结愁肠,于无形中被抹拭得一丝不存,至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清明畅快之感,只存下一个练就了挥洒自如、只待一试的笔墨胸臆。于是,一到寺中,谢过僧主,当即取了笔墨,在堂前的左右两堵白壁上动起手来。到得午后,两幅丈把高的壁画已经跃然而出。左墙上画一枝顶天古松,枝茂叶繁,临风摇曳;右墙上画一松一石,虬枝盘曲,左伸右突;怪石峥嵘,似奔似卧。两图均以水墨为主,略施淡彩。情致高逸,笔墨简古,气势非凡。令人似闻松涛隐隐,山风飕飕,不觉噤声缩颈,仿佛凉透肌骨。连廉布自己也心中暗奇,此二图竟比往日之作胜出百倍。左右僧众,个个屏气敛神,好似中了“定身法”一般。许久,僧众才恍然如醒,一起叫好,都道即使吴道子转世,料也难得如此神笔!
南宋末年,右图己失,仅存左图,依稀可辨。周密目睹其作,写入《武林旧事》,并录诗一首,云“风雨遥夜龙不寐,听他天籁自飕飕。”这是后话。画毕,廉布由时若愚与老禅师陪着,遍游寺内外胜景。至潮音堂,见石碑上刻着一诗,云:“潮来音普闻,潮平音亦歇;孰若此山堂,潮音未尝绝。”廉布环顾四周,尽是密林苍崖,并无江渚,甚觉不解。禅师笑道,钱塘江与此处相隔数山,然此堂正好对着前方几座山的缺口,冬日木落,透过疏枝,还可望见山缺口处横卧天际的一段江面。故凡遇潮来,那滚雷般的潮声,就会从缺口处隐隐传来。又因此山岩石内多空隙,潮虽退而音犹留于隙中,反复传响,经久不息。廉布闻言,顺禅师所指方向望去,果然见密林之前,青山断处,白光映天,知为大江,越觉新奇。禅师又道:“若于八月十八来此听潮,尤觉奇妙。较之江岸伫观,别有一番奇趣。非亲历者,难悟其妙!”时若愚于是竭力怂恿,说得廉布欣然答应,于其日携家来游。转瞬炎暑渐消,秋凉已至,连院中的蝉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了。不日,张邦昌“赐死”潭州的消息传到杭州,廉夫人哭了多日,弄得音容憔悴。接着,又有杭州府派员前来,宣布圣旨:张邦昌子女眷属,永不录用。廉布更加神沮意丧,连心底不敢轻露、却难打消的最后一线希望,也从此彻底幻灭了。他蓦地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无穷无尽的寂寞,仿佛整个世界把他无情地抛弃了。龙井归来后,他曾经让廉白记住八月十八这个日子,提前告诉他好作准备。眼下,他却再也不敢想起这次预定的约会。一日,他正在屋中闷坐,忽见廉白破门高喊道:“相公,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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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庆观廉布访“天师”
就在前一天早晨,驻杭州的捷胜军全体哗变了。
这二、三百人的部队,是北宋宣和三年(1121)征方腊时留下的。这时正逢着改朝换代,高宗即位中原,百废待举,山河破残,又加上金兵入寇,烽火不息,朝廷自顾不暇,那里管得上大后方的军政杂事?驻杭部队己数月断饷。眼看中秋已近,士兵们却身无分文,不得已推举军校陈通等人,向漕帅吴昉递交呈状,请求发下欠饷,以解燃眉之急。若是漕府果然无银可发,好好解释,倒也罢了。但杭州各大官署衙门,照样采办了瓜果糕点,美酒佳肴,准备举行一年一度的中秋赏月宴会。漕帅府门口己是“欢门”高耸,张灯结彩。府内笙歌高奏,一声声飞出院墙,叫兵士更加气恼。副将白均,听说有人请愿,上门索饷,悖然大怒,飞步出门,见陈通等人还在与守门军卒交涉,要求直接面见漕帅,便大吼一声:“来人,将几个叛贼与我擒了!”
一帮军士应声而上,将陈通等人拿下,捆在府前拴马桩上,扒去上衣,挥鞭痛打。一人逃得快,迅速将二三百人全体召来,黑压压站满了府前的一个小院场。白均一看,个个怒目圆睁,手执刀枪,杀气腾腾,不由停了鞭,把腰一叉,喝问道:“怎么,你等想造反?”
“不敢?白均见无人答腔,壮了胆,又道:“今天,非审出几个同谋不轨的家伙不可!说罢“啪的一个响鞭,往陈通身上挥去,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渗溢。    “还不快滚!”白均收了鞭,环指四周吼道:“不退者,统统以谋反论处!”这一下,捷胜军狂吼起来。一边喊着“你说谋反就谋反!”一边无数枝长枪一齐刺来,当下把白均刺了十来个窟窿,血流如注,倒地而亡。陈通被救下后,跳上台阶,对众人喊道:“弟兄们,现在祸已闯下,与其等死,不如造反,杀尽狗官,快活几天,再死不迟!愿一起干的,跟我杀狗官去!”台阶下一呼百应,一下冲进漕府,杀了吴昉等十一名将官。又抄了库存的银两,分给众人。杭州街上的一些刁民无赖,见机可趁,立即自愿参军,干起打家劫舍的营生。顿时,叛军扩至千余。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周恪,接到报告,仗着手下有一支百余人的长枪队,立即派人给陈通发出通牒,命令他们放下武器,交出首恶,否则严惩不贷。陈通等人那里肯束手就擒,一面派人回报周恪,说条件可以答应,却须明早才能前来复命。一面组织人马,于当夜三更围攻提刑衙门。才一刻光景,衙门被大火焚毁,周恪战死,士兵倒戈。至拂晓,陈通率军攻占凤凰山杭州州府,扣押了知府叶梦得。由于军中“天师”建言,留着他可为日后所用,才未加伤害。等到天色大亮,陈通已占领杭州全城,参与者增至数千人。接着,叛军由地痞刁民为引导,搜捕州县官员,或杀或囚。接着,抄没官员家财,继而波及富商巨贾,乃至中产之家。全城一片混乱,处处嚎哭争斗。不少华堂美屋,烈火窜腾。无数碎玉断璧,沿路抛洒。廉布听罢所言,吓得浑身战栗,一时惶悚无计。一家人还未想出藏匿之法,院门已被撞破。数十号人手执刀枪,呼啸而入,翻箱倒柜,见物就抢。不消一刻,又呼啸而出,似狂飚掠地而过。回视四壁,家财全空,不遗一簪。连文房四宝、壁间字画、女眷首饰、缸中储米等等,也全无踪影,只存下空荡荡的一个院落。廉布一家,个个吓得半死,直到人声杳然,方才爆发出一场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哭得嗓子发哑,精疲力竭,才慢慢停歇下来。一家人七倒八斜,瞪着红肿的双眼,守着这死一般的寂静。廉夫人灰白的脸上,两眼直楞楞地望着丈夫,嘴角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叫廉布心里发毛。廉布想起了一家之主的职责,才抹了泪痕,叹了口气,道:“只要人在,总算不幸中之大幸!”“啪!”夫人猛地跳起来,狠狠搧了他一个耳光,指着他骂道:“都是你这个死要名的!要不去龙井画什么画,杭州这地方谁知道咱们的里底?”她干嚎了几声,又骂道:“那老妖道不是你的东京故旧吗?不是你感激不尽的高人吗?这倒好,他把咱们给坑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你站起来!你得去找他!要他还咱们的十万家产!还咱带来的陪嫁珠宝!还咱留在东京、楚州的房契地约!还咱带来的绸缎裘皮衣裳!”她见丈夫终于捂着发烫的脸,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又扑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吼道:“你要是不去,咱也不想活了,与你同归于尽,到阴曹地府去,去陪咱那可怜的爸!呜呜呜……”廉布没进过城,不知去哪里找时若愚,又怕夫人再发作,一边点头说“我去我去”,一边却挪不开脚。幸亏廉白常去城中买菜,忙上来拉了廉布,回头对夫人揖道:“夫人息怒,让小人陪相公前去便了,好歹讨个准信给您!”主仆二人出了院门,只见好端端的一个树林被糟蹋得惨不忍睹。到处是断枝横斜,到处是残物狼藉。一些从家中搜出,又发觉不值钱的东西,纸片、废笔、碎布、断钗;一些在互相冲撞中破损撕裂的瓷器、玉器、图书、字画、锦缎,抛了一地。廉白见了不忍,说要回去唤个人收拾一下换几个钱。廉布仰天叹道:“收拾起来,也不济事。只是此番入城,要是半路遇上几个认得我的,如何是好?”他听廉白说过,搜捕官员的那帮人中还有特别痛恨交结张邦昌的,不由欲行又止。    “相公甭怕,跟着我走路便了。万不可东张西望,先把自己惊着了。”廉布这才无话,硬着头皮走路。二人刚进清波门,便见一队杂色人等押着一名官员模样的人走来。那人一头血污,衣襟散乱,赤着一足,步履踉跄。押着他的人,不时从背后推他,踢他,打他,不时地骂着脏话。那人喃喃地分辩着,呻吟着。两旁的人,有的喝采,有的叹息,有的摇头。廉布看得头皮发麻,两股发抖。他庆幸自己总算没受这皮肉之苦,却不能不感到这命运迟早会降落到自己头上。他真有点后悔移家杭州了。幸亏无人注意他,幸亏廉白紧拉着他疾步而行,走了过去。但两腿越来越沉重,儿乎不听使唤了。他悄悄地拉住廉白,结结巴巴地说还是回去再说。
廉白小心地向四周扫了一眼,低声劝道:“相公千万使不得!您这样神色慌张,反会惹人注意。低着头,只管跟我走。只要找到那道长,才能给夫人回话!”
一想起夫人那失常的样子,廉布只得依计而行。过了朝天门,一路南行。尽管路上全是人,奔跑的,大呼小叫的,幸亏他低着头,只看见无数双脚,从他眼皮底下飘来飘去。
又拐进一条小巷。狭小的道路,人流填塞。个个横进横出,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好几次差点把廉布撞倒,便招来几声臭骂。“他娘的,眼睛长哪里去了!”二人不敢吱声,只听见周围的人,一个地高谈纵笑,好像打了大胜仗,发了大财一般。只是好几句“军师”长、“军师”短的片言只语,飞入廉布的耳朵,听得他毛发倒竖。要是这巷子里果真住着一个“军师”,要是这“军师”不迟不早迎面走来,要是这“军师”一眼看出他是张邦昌之婿,要是这“军师”喊一声“来人”,……想到这许多“要是”,廉布不觉冷汗直冒,再也不敢向前跨步了。他猛一把拉住廉白,退到旁边一个墙角,小声道:“你听到没有,这巷里住着一个‘军师’;万一……我们的老命就得丢在这儿了!”
“……”廉白想了想,道:“这倒也是,我也听到好几句。但天庆观巷就是这里,不如您就先在这里站着,我去打听一下就过来。”廉布就在墙角里蹲了下来,任凭无数双脚踩着青石板,从他眼前来来去去。咚咚的脚步声就像敲在他的心上,吓得他大气不敢喘。憋了一阵,肩头被人一拍,抬头一看却是一脸笑容的廉白,忙起身问道:“如何?”廉白轻轻一笑,附耳道:“哈,我当是谁。看来吉人自有天相,相公今日准有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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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余杭门道长送故人
原来,这个“军师”不是别人,就是时若愚。中国历代农民起义中,没有这样一个半神半仙、通天晓地的精神领袖,起义群众就觉得心头老不踏实。从东汉的黄巾起义到太平天国,从只在一地小打小闹的宋江、方腊,到终于推翻旧朝建立新朝的李自成,都少不了这样一个核心人物。时若愚这个宋徽宗的“侍晨道士”,就这样又成了陈通叛军中最受尊敬的“军师”、 “天师”。时若愚听说廉布来访,立即猜到几分来意,当即把等他点授“天机”的一巷子客人巧妙地打发了回去。那些横冲直撞的军汉、兵痞、刁民,竟服服贴贴地悄然退去,给小巷留下了片刻宁静。看得廉布主仆二人惊诧莫名。一名道童,远远迎了上来,将二人引领进了一座高大的道观。廉布这才抬起头,只见天庆观已在吴山东麓的山下。一支余脉,披着绿装,一直伸进观内,以一个高高的陡崖刹住。进了大门,又转了几道弯,再进一个芭蕉掩映的小洞门,时若愚己在一方天井里等他了。    “博士光临,有失迎迓,恕罪恕罪!”时若愚一揖到地。廉布惊魂未定,看了看四周,草草还礼,道:“道长请免了客套,愚弟今天可算找到您老了!”说罢上前抓住老道的手,几乎掉下泪来。时若愚不紧不慢地把这主仆二人请进屋,道:“凡事皆有定数。博士既来之,则安之,先饮了茶再说!”说着命道童上茶。屋虽不大,却极雅洁。靠北是一堵四折黑漆木屏风,上有阴刻填青正楷《老子道德经》。屏前放一张黑漆长桌,上供一尺余镀金太乙神像。像前白玉鬲形香炉。几枝香青烟袅袅,薰得满屋清香。左右两旁,是两个尺余越瓷青瓶,内插尘拂、孔雀尾等物。东西灰墙上,各挂四条书法条幅,装裱精致,连轴头上都镶着象牙。条幅下,各设两把黑漆靠背椅,中间一个茶几。朝南是排窗。临窗放一张小案几,上有全套青瓷茶具。其旁一柱,悬一琴一剑。这清幽的环境,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的廉布看来,不啻为世外仙窟。不胜羡慕之余,心绪也安定了许多。听罢廉布的哭诉,时若愚跌足长叹道:“都是贫道一时疏忽,竟忘了关照那帮丘八,愧对故人啊!”“道长,”站在一旁的廉白插话道:“容小人多嘴。眼下我家相公生计已绝,还望道长指点才好!”“这个不难,”道长呷了口茶,说:“只是……”廉布忙揖道:“晚生别无奢望,只要道长指一条生路,就是我一家老小的再生父母了,还请您老不吝赐教!”时若愚频频点头道:“博士能有此心就好!”接着,他移过椅来,先敬了廉布一口茶,徐徐言道:“不瞒你说,连日来时时有人送来财宝。各种稀世之物,已经堆满了后面一屋。然而,我已余年无多,要他干甚?再说,一旦事败,这所有的一切,还不迟早为官军所获?”时若愚见二人有惊讶之色,压低声音又道:“此话只对你说。你看这帮丘八,安能成什么气候?前几天他们来请我出山,我就要他们切不可滥杀无辜,惊扰百姓,切不可奸淫妇女……。当时,他们都一口应诺,谁知,唉!”老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如今看来,说不定连我这条老命也给搭上了!如此想来,这一屋子财宝不如尽赠与博士,也不枉称我朋友一场!”“然而,只怕如此一来,反害了你一家性命!得宝招祸,可是人间常事啊!所以,依愚所见,不如先贈贤弟两箱如何?”“晚生何敢奢望过甚,”廉布说着就“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含泪道:“若得苟且之资,已是绝处逢生!容我先拜谢恩公了!”说罢,就要叩头,被道长一把拉住。“博士如此说话,未免过于见外了!”道长把廉布拖起,按回椅中,“请先坐了,还有话与你说清!”“愿闻恩公明教!”    “休如此了,”时若愚正声道:“此处已非往日,必有大乱随至。你拿了财宝,今晚就须离杭,另投别处安身,否则,万无生理可言!”当天晚上,云暗月黑。杭城经此劫乱,一片漆黑。只有野狗在暗处吠叫。时若愚亲自带了几名贴己兵卒,雇一辆牛车,将廉布一家人驮了,一路护送,沿杭州西城墙外的湖边大道北行。黑暗中,无人说话。只听见牛蹄的得得声与车轮的吱嘎声。廉布心中五味翻腾,不知是恨,是愁,是自怜自艾,还是暗自庆幸?说恨,他不知该恨谁?恨自己,恨岳父,还是恨金兵,恨陈通?他回想起乍到杭州时的欣慰与喜悦,又不能不迁恨时若愚的多事,但想到能绝处逢生,安全脱险,又不能不深深感激这位患难相助的老人……。他本想在西子湖边安度余生,想不到天不容人,时不容人。匆匆而来,又得匆匆而去,去川(今湖州市郊)投靠他的外祖父。他忍不住撩起窗帘一角,只见树影幢幢,匆匆闪过。只有疏林外,还闪着西湖的淡白的微光。别了,杭州!别了,当众挥毫的生涯!他决心从今隐名埋姓,再不去图那虽曾经带给他名利也带来大祸的虚名浮誉了。牛车在余杭门(今武林门,当时又叫北关门)外的一个码头上嘎然而止。一叶小舟,己经在河岸停好,这是时若愚事先派人雇好的。一名兵卒在那里等候己久。时若愚让兵卒们先将两只沉甸甸的箱子抬入船舱,再将廉布一家老小扶上了船,回身对兵卒们道:“你们先上岸去等着,我与这位相公道个别。”大运河上夜雾初升,凉气袭人。河埠头两旁黑糊糊的树影,望不见头尾。原本停泊在这里的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树林一般的桅杆,星星点点的船灯,船舱里飘出来的行酒声、歌唱声、调笑声,以及由这一切组成的杭城又一景——“北关夜市”,眼下已了无踪影。杭州的兵变,吓得各地客商不得不绕道而行,谁愿意来自讨苦吃呢?时若愚把廉布拉到一棵大柳树下,让它浓密的枝条遮住他们的身影。“贤弟”,时若愚拍着廉布的肩头,手微微有些颤抖,“贫道不复远送,你自去投亲吧!”廉布虽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到他动了真情,自己也情不自禁,有些鼻酸眼湿了。廉布心想,自己虽然无耻、卑鄙,靠权势享足了威福,但当年那些满座高朋那里去了?谁会在他落难之时报以一丝半点的援助呢?只有这个当年看似尊贵而为士大夫不屑的老人,给了他真心相助。“多谢道长相救之恩,但愿相会有期,容弟有所报谢!”廉布动情地说。时若愚闻言长叹,凄然道:“只怕从此与贤弟永别矣!”    “此话怎讲?”“……,”时若愚沉吟半晌,低声道:“不出一月,朝廷必派大军前来征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愿我神灵,保佑贤弟此行平安,从今善自珍重吧!”说罢,朝廉布深深一揖,猛一转身,大步上了岸。浓重的夜色,顷刻吞没了离岸的小船,吞没了伊轧的橹声。据说,廉布到霅川后打开箱子一看,竟是一色的黄金。与他的损失相比,竟无毫厘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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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聚乐楼知府吐佳音
时道长果然未卜先知。送走廉布后的下一月,官军就开始了对杭州叛军的围剿。
先是御营统制辛道宗奉诏讨贼,领兵二千南下。路过镇江时,辛道宗得了大批犒赏银两,却只给每个士兵五百铜钱。这一下,军中骚然。等开至秀州(今嘉兴)城郊宿营,一夜间就
逃走了六百多人。辛统制闻变大惊,带了亲兵,乘船奔回镇江。剩下的千余人,推举原太行
山强盗“高托天”为首领,做了流寇,先攻嘉兴,转掠平江(今江苏省苏州市)而去。
接着,驻在越州(今绍兴)的浙东安抚使翟汝文主动请缨,率万余枪杖手来攻。大军从萧山西兴渡过钱塘江,驻兵江干,准备次日攻城。陈通闻讯,从军中选出数十名浙东籍士兵,趁夜潜入浙东军中策反。浙东兵原不知情,待明实况,果然同情陈通,顿时军心动摇。翟安抚得报大惊,怎奈自请往剿,岂能不战自退?捱到天明,还未想出两全之计,只听一阵鼓噪之声,惊天动地而来。陈通率万余之众,出小堰门(南宋时称保安门,在通江桥东),直冲浙东军寨。浙东兵立时大乱,不战而溃。不少人趁机投了陈通。翟安抚慌忙领了残兵,渡江逃归。
陈通大喜,即令乘胜北上,去攻打驻扎在杭城北郊的江淮发运司干办公事鲍贻逊兵营。鲍军手下的枪杖手,是一色福建兵,奋起反击,一举杀死七百多叛军。陈通只得鸣金收兵,才想起行前“军师”早有告诫:北行不利。可惜悔之已晚。
陈通三十余岁,壮实魁梧。此时头戴一顶黑色高桶方巾,身穿一身锁子软甲,外罩一领大红对襟宽袖半臂短衫,腰束一条腥红镀金锃面革带,足蹬一双高统锦面软战靴,俨若将军。他原只是一名小小军校,现在统领万余之众,人称“大统制”,“大太尉”,他也只得默认了,才有此打扮。但陈通毕竟初通文墨,是几个大头领中唯一能识字断文的“秀才”,所以颇知深浅,不敢像别人那样胡作非为,尽管部下一致推举他去当杭州知府,他却坚辞不从,在杭州城中寻到一名曾在北宋任执政大臣的退休官员薛昂,逼他代领府事。正因如此,他特别敬重“军师”,知其非等间之辈,常常要去请教。这次受挫,使他更服“军师”的先见之明。要是早听其劝,那里还会枉送了七百弟兄的性命?这一挫,也使他有点清醒,如果朝廷多派几个鲍贻逊来,形势又将如何呢?……他不敢再往下想,便让众人散了,只领几名亲兵,进了天庆观。
时若愚此时正盘算着如何脱身自保。见陈通面有愁色,又听他一番诉说,心中有了底,觉得是该讲真话的时候了。于是,先与他喝了茶,慢慢说道:“将军是当年征方腊的猛士。韩世忠将军,当年也只是个小校吧!他第一个登上余杭门城楼,最后一直杀到帮源洞,生擒方腊,为国家立了大功,现在听说是一员将了,金人见了他都害怕。可见只要报效国家,才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方腊犯上作乱,结果如何,你比我清楚。想当年,他拥百万之众,攻城夺地,席卷东南,浙西州县几乎全为其占,甚至自立伪朝,自称‘圣公’。王师一至,顷刻瓦解,身首异处,也害了多少跟他的人!如果说,方腊造反是‘宣和六贼’所逼。那么,今天是新朝初立,天下归心,大敌当前,举国同仇,将军还有何理据一方之土,上抗朝廷,下扰百姓呢?”“军
师”见陈通涨红了脸,低头不语,又道:“当然,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为将军思之,眼下
最妥切之计只有一条,立即反正,接受招安!”
“多谢军师指点!”陈通对这番话并不意外。他不是不曾想到这条路,只是怕众头领不服,怕朝廷招安于前,而杀戮于后,便道:“容我回去再作斟酌!”陈通正要辞出,忽有人来报,说秀州(即嘉兴)知府、权两浙提刑赵叔近带十名随从,已船至武林门外,要求约见陈通。“军师”看了陈通一眼,道:“时不我待,机不可失,还请将军立断!”陈通沉吟半晌,对来人吩咐道:“先接到馆驿休息,让陈运前去好生安排,不许他人前去打扰!”陈运是他的胞弟。
当天晚上,陈通招来三十名大头领议事,经过一阵激烈争吵,终于一致同意接受招安,
只要能保证不追既往,人人升官获赏。为了届时有更大的讨价还价的本钱,陈通又密嘱陈运等人,加紧与湖、秀二州守军取得联系,另派干练之人去浙东各州县,联络守军及方腊摩尼教余党,以为呼应。
次日上午,陈通等三十人在吴山伍公庙后的大花厅里坐定,派人把赵叔近用轿抬到山上,开始了这场决定前途命运的秘密谈判。
赵叔近,近五十年纪,面色白润,身材瘦长,加上穿一件灰色长袍,戴一顶垂脚幞头,倒像一个不仕的文人。他是宋太祖的后裔,为官三十年来,历尽宦海风波,学得老谋深算。只因贪赃枉法,被人告发,才屈居知府一职,再无升迁之望。此次杭州兵变,近在咫尺,势难袖手旁观。周恪死后,朝廷又授他权两浙提刑,更是职中本份。他手下有一支千余人的枪杖手,为浙西又一劲旅,不容他坐大贼势。然若强攻,难免两败俱伤。思虑再三,决定智取。若能说其归顺,自然得了首功,仕途从此有了转机。于是“素队”入杭,不带一刀一枪。这一招,倒叫陈通等人刮目相看。加上他是宋朝宗室,也使陈通等人把他看作皇家的代表,又加一份敬重。
眼下已是十月中旬,大厅外万木萧瑟,黄叶纷飞。众人伸长脖子,希望赵知府谈出一番让人心安的话来,哪知一个上午,尽是东拉西扯。不过这些东拉西扯,并不叫人厌烦,反而知道了许多天下大事。
原来从八月起,宋高宗己经起驾离了中原,“巡幸东南”,于十月进驻扬州。各路大军,云集江南。杭州既不再是大后方,也不再是“天高皇帝远”的外郡。这形势的变化,不能不叫众人立时感到空前的危机,弄不好那就要玩火自焚了。想到这里,那里还敢像往常那样小看甚至卑视这位朝廷命官呢?
时近午饭,不等陈通等人吩咐,赵知府呵呵笑着,站起身来,高声说道:“哈哈,今天本官有幸,得会各路豪杰!如不见弃,本官已令人在聚乐楼备了几桌薄酒,请各位赏光!”他见众人面带疑虑之色,又道:“未尽之言,席间再说!”
聚乐楼就在吴山脚下,朝天门里,是杭州南城区中最华美一座酒楼。从伍公庙下去,片刻即至。上得楼厅,五桌盛筵已经摆好。红亮硕大的湖蟹,看得众人馋涎欲滴。等到三杯下肚,人人酒酣耳热,赵知府才起身朗声言道:“上午聚谈,相得甚欢。现在的形势,想各位已经明白。据本官所见,此次杭州之变,责任全在叶知府处事不当,本官自会奏明圣上。我皇圣明,断不会开罪臣下。”
赵知府见众人鸦雀无声,凝神屏气地等他说话,又道:“而今强敌当前,国步维难,正是国家用人之际,也是各位报效国家,建功立业之机!故为各位计,唯有重新归顺朝廷,方
是坦坦大道!”
此话一出,满座骚动。先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接着满室喧哗,你争我辩。赵知府让众人乱了一阵,咳嗽几声,挥手让众人安静,又道:“各位所虑之事,本官早已明白。现在可以告之以实:本官上奏朝廷,不仅不追既往,而且要为各位请求升迁赏赐!不过,各位必须首先答应接受招安,方可略告其详!”
众人迟疑了一阵,齐声高喊“我等愿受招安!”
“好,好!”赵知府大为满意,笑容满面,又朗声道:“本官将奏请皇上特许,发下空白告身(委任状)二百二十余份。内修武郎、从义郎各二、秉义郎、成忠郎、忠翊郎、保义郎各五,承节郎三十,承信郎五十;进武校尉二十,退义校尉一百……”
话犹未了,欢声雷动。众人喜出望外,激动得全都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朝赵叔近扑通通跪了下来,喊道:“请赵大人提携!”“谢赵大人再生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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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tudy 于 2017年8月5日 23:35 编辑

(七)、仁和县高宗喜祥瑞
“盗贼既己捉杀,王渊却不回师。原来“富甲天下”的杭州,早就把王渊看得垂涎三尺。平方腊时,有指挥使刘延庆在,他不敢为所欲为。现在他是主帅,正好有了良机,便借口“搜捕余贼”,“搜索贼赃,命令部队把全城民户,不论贫富,挨家挨户地搜了一遍,果然所获极大。所得财宝,整整装了四十条大船。凯旋班师那天,船队自大运河启程,首尾相接,连绵三四十里。杭州经此浩劫,元气大伤,顿时萎靡下来。“市列玑珠,户盈罗绮,竞豪奢”的繁华景象,顿成过眼云烟,一去不返。杭州百姓,无分男女老小,官商僧俗,从此恨死了王渊老贼。谁家小儿夜哭不止,只要说一声“王渊来了,啼声即止。《说岳全传》中把王渊写成“爱国老将”,正是错把罪人当成了功臣。岁月飞逝,转眼已是建炎三年(1129)正月元宵之后。大运河头,一支插有“御营司副使都统制王牙旗的浩大船队,悄悄地从北面开来,驶入杭州。杭州百姓都认得这面渗溢着血腥的旗子。人人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把火把它烧个精光。下旬,又有山西名将、都统制苗傅率兵八千,水陆并进,护送宋高宗的婶娘孟太后抵杭。二月初一,副都统制刘正彦率兵三千,护送宋高宗的贵妃与小皇子赵旉入杭。杭州人开始有点忐忑不安了。这太后、贵妃、皇子的次第来杭,莫不意味着金兵就要越过长江,挥师南下?事情正是这样。宋高宗“巡幸东南的目的,是为了远离前线,避开金兵的矛头,使尚在襁褓中的新朝获得一个比较安全的生存发展空间。所以,原定目的地是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然而宋高宗一到扬州,见它绮丽繁华,便把扬州作了行都,不再前进。事实上,南宋初立时,金国不无敬畏。一估算宋境之内尚有数十万正规军,各地抗金义军不下百万,若是上下同心,共御外侮,金国说不准就会“吃不着兜着走,便准备送还徽、钦二帝,与宋朝同修和好。现见高宗主动放弃中原故地,远走东南,便认定宋高宗内心畏敌怯战,与乃父乃兄一般,并不足虑。于是重发大军,分兵南下,扬言要活捉赵构,彻底灭宋。建炎三年元宵前后,金军前锋势如破竹,已逼近扬州。宋高宗却始终蒙在鼓里,还在纵情享乐。赏灯观舞,如升平天子一般,而把军政大事,全权托付给黄潜善、汪伯彦两个奸贼。前线告急文书,如雪片飞来,都被黄、汪二人扣压不报,并严令他人不得言及战事。

王渊因平盗有功,已封节度使,爬上了宋代武将的最高荣衔,待遇相当于宰相。他毕竟军伍出身,知道惊报非虚。正好这时他全权掌握扬子江船只调度之权,便先将自己从杭州等地搜刮来的不义之财,重新装船,运回杭州,隐藏起来。风声越来越紧。尽管黄、汪二人一再欺骗高宗,说金兵南下“全无此事”。也不由高宗疑信参半。为妥贴计,先将太后、贵妃与皇子撤离扬州。二月初三深夜。春寒料峭,锦幄春温。宋高宗正在与宫女鸾颠凤倒,密雨稠云,突有内侍破门而入,大叫“金兵至矣!宋高宗闻声大惊,抽身急起,跳下龙床,披甲奔出。寝宫外,王渊已全身戎装,备马在侧。另有侍郎张浚、内侍大头目康履及护圣军卒数名,站在一旁。    “陛下不用多问,请速上马!王渊一边催促,一边将高宗扶上了马。君臣不足十人,快马加鞭,驶出扬州,觅了一条小船,渡过扬子江,进了镇江。次日上午,黄潜善、汪泊彦率百官在会宁寺听高僧说法。到吃中饭时,才知道皇上已经出城。这一下,全城大乱。人人争相逃命,处处唤爹哭娘。军民争路,互相践踏,死伤无数。十万余人一窝蜂奔到江边,才发现欲渡无舟。回望扬州,烈火腾空,不一会,金兵前锋破城而出,杀到江边。十万余人无处逃生,不是投江自尽,就是惨遭杀戮。一时尸随波翻,江水尽赤。扬州古城,一片火海。浓烟蔽天,日色无光。若是王渊掌管的百余艘大小船只,不运私赃去杭,那里会有这样空前的惨案!当天晚上,死里逃生汇集到镇江的朝廷大臣,在镇江府厅内举行御前紧急会议,讨论去留大计。不少大臣主张坚守镇江,以为江北的声援。王渊想到自己的赃物全在杭州,力主退守钱塘。他说,杭州前有长江,后有钱江,万一不行,渡过钱江,又是一道天堑,较之镇江仅一江之水屏障,更为安全两便。大臣吕颐浩正要反驳,不想腹中积水过多,憋不下去,出去寻个方便。等他回到府厅,御前主管机宜文字康履正在宣旨:“径趋杭”。初五四更,宋高宗在安排了长江以南防务后,率领群臣匆匆出城,沿常州、平江、桐乡、濮院、海盐南下,经六昼夜奔波,于二月十三日夜里,到达杭州东郊。钱江边一片沉寂。惨白的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泛着白光的江水,悄悄东流。江边枯苇,瑟瑟作响,如人鸣咽。遥天犬吠,隐然可闻,迎接着这支庞杂浩大的流亡大军。原来沿途居民见皇帝逃难,方寸大乱,纷纷携老扶幼,尾随而来。这其中,也有韩世忠的眷属。宋高宗坐在一辆牛车里。从宋人画的高宗坐像来看,他脸型较小,有点像瓜子脸。眉甚淡,相书上说眉淡则“不足以遮日月”,就不易识人。眼大嘴小。中等身材,且见单薄。整个神情气势,与魁伟威猛的宋太祖、壮硕强悍的宋太宗相比,已相去甚远。只是两眼很有些艺术家的灵气,显然是继承了其父宋徽宗的基因。宋高宗名构、字德基,生于大观元年(1107)。这时正二十二岁。他的生母韦贤妃,是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氏。因此,赵构生来就有一副“浙人脸。这种遗传学上的常见现象,在当时却使人大觉不凡。有传说称,在他出世前夕,宋徽宗忽然梦见一百六十多年前的吴越国末代国王钱俶弘。钱王对徽宗说,两浙十四州(包括今江苏的镇江、常州、苏州与上海市县),原是我家故国,现在就请还与我吧!徽宗说,这是你送给朕祖宗上代的事,与朕何干?说罢梦醒。不一会,宫人来报,韦妃生了皇子。于是有人说,这小皇子是钱王转世之身,是来向宋朝讨还旧债的……赵构从小“资性朗悟,博学强记。读书日诵千余言,挽弓一石五斗,颇有些文武双全。宣和三年,赵构十四岁,被封为康王。靖康元年正月,金国围攻汴京,十九岁的康王受命前往金军大营议和。陪他去的副使张邦昌,一上路就吓得涕泪交流。康王劝道:“大丈夫不可如此!老师才惭而止。到了金营,张邦昌又吓得丑态百出,康王却“意气闲暇,镇定如常。暗中监视他的金军主帅见他如此不同寻常的表现,认为他不是真康王,而是一名重金雇来、有胆有识的冒名壮士,要求宋朝换人,把赵构送回。同年十月,汴京形势更加危急,继康王出使的肃王赵隸,一去无回。康王再次受命前往。行至宋金前线磁州(今河北磁县),被当地守臣宗泽所率军民拦住,劝康王不要前去自投罗网。副使、投降派大臣王云不听劝阻,大发淫威,被愤怒的军民当场打死。康王被迫留磁。由于宗泽笃信迷信,派人抬了一匹应王庙中的泥塑白马迎驾,并称事先得应王托梦传语,“大王不可北进云云。后来就被人演成“泥马渡康王的故事。不日,相州(今河南省安阳市)知府汪伯彦闻讯赶来,将康王邀至距前线稍远的相州。十二月初一康王接到汴京送来的密旨,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在相州设大元帅府,驰檄各地,组军“勤王,解救京师,同时招募义军。王渊、苗傅、刘光世、张俊、韩世忠、杨沂中等一批将领,就在这一时期先后来投,共一万余兵马。此外,由宗泽等人在当地招募了五千义军。岳飞即在其中,仅是一名小队长。尽管宋钦宗屡屡派人前来,敦促康王起兵“勤王,大元帅却不敢贸然前往,康王府内侍总管康履,自赵构封王就随侍左右,也一再劝阻。于是,康王派副元帅宗泽率义军开往开德府(今河南省濮阳市),佯作救援之状,自己却领一万余精锐,于次年正月进驻济州府(今山东省巨野县)。四月,人归德府,五月即位……现在,宋高宗坐在一辆牛车里。六昼夜的颠波,震得他浑身发酸,仿佛散了骨架一般。扬州的仓皇出逃,以及后来听说的金兵入扬时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暴行,使他一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他开始有点痛恨曾经被他称为“朕之左右手的黄、汪二人。是他们害得他如此狼狈,备受惊吓。一路上己经有不少大臣,要求严惩二贼。尽管这呼声早有耳闻,却只有此时才觉得有理。还有大臣要求惩办王渊,他却觉得有失公允。要不是那天夜里王渊早有准备,朕能安全脱险吗?……无数事在他脑海中浮沉,他感到头痛,不由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下卧姿,问道:“现在到了何处?”“回禀官家,此处已是杭州府地界。刚才小臣问了向导,说咱们现在这脚下之地,属杭州府仁和县。”“仁和?”宋高宗不由兴奋起来,道:“停车,朕要下来看看!”康履将皇帝扶下车,忙给他披上一件大袍。身后不远处,苇丛外就是大江。阵阵寒风,从江上吹来,吹得护圣军卒们,个个缩颈袖手,还不住地发抖。前面天底,是一条不见首尾的杭州府东城墙。城墙上整齐的雉堞、垛口,远看就像一条竖起脊鳍的长龙,使宋高宗感到它潜藏着无穷生机与力量。“仁和”这普通的地名,使宋高宗蓦地想到了汴京的仁和门。一百七十多年前,后周国的殿前都检点使赵匡胤,假造军情,率禁军出京“御敌”,至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然后率师回京,一举夺了政权,建立宋皇朝。其回汴京首经之门,就是仁和门。这种异代巧合,使宋高宗感觉到乃上天的有意安排,示意他将在此完成大宋皇朝的中兴大业。想到这里,他激动万分。刚才还为疲惫、焦虑所困的愁云,立时消失,变得浑身有力,感到热血沸腾,不由高声道:“太好了!此乃天赐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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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年8月5日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tudy 于 2017年8月5日 23:36 编辑

(八)、归德院夜潮惊梦




皇帝的突然“幸临”,杭州守臣事前毫无所知,城门早已关闭。宋高宗觉得金兵已阻隔在江北,而他将来很可能真要在杭州驻跸,有必要给杭州百姓留一个良好的印象,因而下旨别寻宿营之地,“以朕扰民,朕心何安?”康履派人一问,正好前方不远有一座宏大寺院,名归德禅院。这“归德”二字,又叫宋高宗好一番惊喜。因为他即位的南京应天府,又叫归德府,是宋太祖的“兴王之地”。
归德禅院建于南北朝时期的梁朝贞明元年(915),至此己有二百零四年的悠久历史,是杭州城东青门(即庆春门)外最大的佛寺。每逢年节,四乡八方的善男信女,云集于此,香火鼎盛,非别处可比。近年兵祸连结,古寺方冷落下来,僧人尽散,仅剩十几名老弱病残、无处可投的和尚,在此守寺度日。圣驾的突如其来,惊得他们慌忙不迭,匍伏门前,齐诵“南无阿弥陀佛”,恭迎圣驾。
宋高宗看了可怜,命人将僧人一一扶起。又传旨凡随朕臣民,每人发米半升,就地升炊。当下一片感泣,都道吾皇圣德。
用了晚餐,宋高宗由康履等内侍引领,出斋堂,过偏殿,入后院,穿过树木参差、假山矗立的庭园,上了一座重檐两层楼阁。所经之处,两旁尽是护圣军卒,执戟挺立,似钢浇铁铸一般。楼阁前一名戴盔披甲的将军大步上前致礼,道:“臣御营司中军左翼统制官刘汉臣在此迎驾!”
这座楼阁名为潮音阁,是寺中最为高爽雅洁之处,位于全寺的东北前方,正对着前面里许路的钱塘江。
经一番匆匆打扫,小楼格外令人赏心悦目。上得楼梯入门,一眼瞥见东南西三边的半墻半窗。雪白的窗纸与雪白的墙面,衬出深褐色的立柱横梁。门连着板壁,将内室与楼梯间隔开。板壁中间,悬一幅南海观音水墨画像,左右二联。其下一黑漆长条桌,上供香炉及玻璃罩二莲座烛台。榻横于东墙下,上铺青灰色锦面软褥,迭一床猩红色团花夹蝶锦面丝绵被,在烛光下闪着丝光。榻后一座三折黑漆木屏,中有一绢画,工笔设色,上绘黑白二猿于桂枝岩石间,攀跃如生。把灯细观,知为北宋画猿名家易元吉手笔,引得高宗一番嘉叹。榻旁置一青铜错金立灯。灯旁置一带兽扣镂空花样铜火盆。盆中炭火熊熊,热气升腾,令人寒气顿消。另有方桌圆凳衣架等物,皆黑漆。高宗大喜,道:“昔时读王安石游杭诗,云‘纷纷人物敌京华’,朕犹不信,今寺中尚且如此华美雅致,杭州之富,也可知也!”
康履侍候皇帝洗了脚上床,吹了灯烛,悄然而下。他与几名侍候皇帝起居的内侍,就住在楼下。一条滚瓜流油、毛色晶亮的纯白小狗,汪汪叫着,扑到康履脚下。这是一条在逃亡路上拣得外国小狗,原先的主人不是朝中贵戚,就是扬州巨富。连系在它脖子上的铃铛,都是镀了金的。康履把它轻轻抱到怀中,抚摸着它可爱的小脑袋,轻声问道:“萧中道,喂了没有?喂的什么?”
萧中道像个矮小的老妪,喃喃道:“回总管话,小狗己经喂过,吃的全是鸭肝肉汤。”为了这狗,内侍们一路上只要见到谁家农舍前有鸭子,就拿箭射去,杀鸭取肝,以取得这个最得皇帝宠信的康总管的好感。
宋高宗实在累坏了。不一会就呼呼人睡,他觉得好像躺在沐浴着温暖阳光的春天的芳草地上,软软的,苏苏的。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舒坦地睡觉过了。他要好好地享受一番。和风吹抚着他的面颊,熨平他心中的忧思。天空湛蓝湛蓝,万里无云。他要写一首诗,来记录这无比美好的瞬间。他想着想着,忽然听到远远有一种嗡嗡声,是蜜蜂?不像。那声音很快变得高扬起来,竟至响声大作。俯身谛听,竟是万马疾驰之声。他有点吃惊了。他翻身站了起来,才看见远远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再一看,连冲出烟尘的马队上空的旗子都依稀可辨了。这是一面金人的黑底日月旗。对方已经认出了赵构,一边策马飞驰,一边齐声高喊:“活捉赵构!”
宋高宗大惊失色,环顾四周,竟无一兵二卒,只得转身飞跑,引得身后滚雷阵阵,铺天盖地般追来。“再跑,就放箭了!。”随着一声喊,一箭嗖的一声擦耳而过。又接着,箭如飞蝗,在他身边飞过。宋高宗想不到才从扬州脱险,又陷人绝境!他汗如雨下,浑身发抖,重重地摔倒在地。刚欲起身,只见无数马蹄,裹着旋风,朝他冲来,立刻就要踩到他的身躯,他魂飞魄散,用尽平生之力,进发出一声撕心裂肝的大叫:“救驾!”接着,“咚”的一声,宋高宗从榻上翻了下来。康履等人闻声上楼,只见皇帝拥衾坐在地上,一脸冷汗,两眼惊恐。抱着一角被子,双手还在发抖,知为恶梦所惊,连忙抱他上床。统制刘汉臣握剑在屋里巡视了一遍,并无异样,正欲下楼,被皇帝叫住:“统制别走!”宋高宗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虽知只是一梦,却还要一名将军在旁边稳稳神。
康履挥退余人,又追至楼梯口,严厉而低声关照众人:不得声张!
重又给高宗洗脸抹身,又让他喝了一口热姜汤。高宗清醒多了,只觉得那万马奔腾之声依旧在耳,且更分明,连楼都似有些晃动,便问其故。
“启奏陛下,”刘汉臣致礼道:“此乃钱江夜潮之声。据知,十二、十四至十五日之夜潮最为浩大。眼下,那潮正从海门涌来,顷刻便至阁前。”
“正是潮声,”康履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的。他一面帮高宗把枕头垫好,一面笑道:“此阁就叫潮音阁,枕上听潮,最为分明,故有其名,嘿嘿嘿……”他本想说小臣有罪,适才忘了说明夜潮之事,惊扰圣上等等,一想不妥,这分明会叫皇帝难堪,便改口道:“嘿,这夜潮扰梦,适才小臣正得一梦,被它打了哩!”
   “唔,”宋高宗来了精神,问道:“康爱卿所梦何事,不妨说来一听!”
康履吱唔了一番,说是梦见一条黄龙趁潮而上,金光耀眼,盘旋升空,回翔不去云云。
“黄龙临浙水而不去,”高宗点头道:“好梦,好梦!”
正说着,那轰然之声已经逼近,好似山崩地裂,万炮齐鸣。整座楼阁晃然有声。窗外的枯枝败叶,一齐狂舞。猛烈的呼啸声,掠空而过,带来四野里飞沙走石般的声响,直扑屋顶窗户,好像要推开、要摧毁一切阻挡它自由驰骋的障碍,把万物席卷而走。三面窗上,一片淅淅沙沙的声浪,间有重物坠地,砰然粉碎之响。这狂暴肆虐正叫人惊得目瞪口呆,却转瞬而逝,万物复归于宁静,只有那潮声在远处回荡……
宋高宗还是第一次体验这大自然的奇伟乐章。他激动起来,蓦地跳下榻来,唤道:“取朕笔墨来!”
康履忙替他披了衣,又把炭火拨旺,移到身边,一面命人取来笔墨纸张。只见宋高宗拍拍前额,抓起一根斗笔,就在白纸上写下三个大字:“潮鸣寺”。然后,后退几步,朝字看了片刻,显得很是满意,便道:“康爱卿,明日即以此赐寺僧!如此妙景,不可不以名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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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年8月5日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廉家院亲兵逐客
从此,归德院改名潮鸣寺。而今寺虽不存,巷名依旧,就在建国北路东侧。只是沧海桑田,已远离钱江,再也不能在此听潮了。宋高宗见刘统制在旁,又作了一幅行书,录苏东坡题画诗一首,云:“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叶向何归?家在江南黄叶村。”写罢,赐给了刘汉臣。十四日一早,宋高宗到了杭州府,见凤凰山风光绝胜,当即下旨,以州府为行宫。高宗的突然“临幸”,忙坏了杭州大小官员,找房子安顿随驾官员与眷属。内侍大头目康履、曾择、蓝硅等,见是生财良机,趁皇上尚未正式下旨,立即组织人马,四出找房,先行强占,日后转手卖出,即可发得一笔横财。当即令众内侍,除当值者外,全体出动,各带若干护圣军卒,分路寻去。一有中意之屋,掏出一片黄绫往门上一贴,说是征为御用,责令房主即时迁出,违者以违旨论罪。这一来,杭城顿时骚动,闹得鸡犬不宁。且说自从廉布逃亡,其长桥畔的宅院便无人住,迅速荒芜。门窗家具,均为强邻悍民移走,只剩一座空院。后来苗傅入杭,看中此院,占为别院,力加修葺,又复旧观。因其华美,人称廉家园子。不日刘正彦入杭,买了一名艳妓张,正少藏娇金屋。苗傅得知,便将此园赠给“贤弟”。苗傅家世代为将,祖父在北宋曾任殿前都指挥使,一似禁军总司令。要在往日,那里会瞧得起刘正彦辈?只因刘正彦护送的是皇子赵,想着数十年后一旦赵即位,刘正彦护驾有功,必定位列三公,这才曲意奉顺,互称兄弟。刘正彦称其为兄,自另有所图。原来其父刘法,北宋时曾任西北经略使,负责西北边防,后在抵抗西夏入侵中殉国。刘正彦因此得官,却又因受贿遭罢。靖康二年春天,听说先父原部将王渊当了大官,便去投靠,王渊才荐他当了御营右军中的副都统制。扬州失陷前,大将部署在外,只得令他护送贵妃、皇子入杭。因手下仅千余兵,只得向王渊借兵二千成行。这使他时感势弱力薄,所以一入杭,便去天竺山苗军驻地拜见苗傅,叙了乡谊,认为兄长,以便日后有个倚仗。这天午前,负责看护廉家园的管家刘福,得知刘太尉迎驾后去了天竺,向晚方归,便与护园亲兵们早早吃了中饭,回房午歇。才睡下未久,就听一阵紧一阵的打门之声,一面骂着,一面唤起亲兵队长刘丁,令出房去看。刘丁始终跟着刘正彦东征西战,勇猛过人,又是他的族侄,闻声大怒,边走边骂道:“那个吃了豹子胆,敢来此撒野!”随即上了台阶,拔出门闩,哗啦一声把门开了。只见气黄了脸的三个内侍,反翦着双手,昂头冷笑道:“怎么着,不认得?告诉你等知道,俺们是御前入内内侍省的!”身后站着四个军卒。亲兵们只记住太尉命令:“不论何人,一概禁入!”内侍自然也属此例,便喝道:“俺家太尉有令,严禁外人入内,请各位内辖退去!”说着就要关门,却被一内侍用手挡了,只见他冷冷道:“慢着!不管你家太尉是何等样人,这院子征为御前所用,你等即时让出!”
“放屁!”亲兵大怒,刷的一声抽刀出鞘,对着那内侍道:“放手!后退!”
那内侍见寒光闪来,早就松了手,闪过一边,对身后的军士喝道:“废物,还不给俺上!”四军卒这才拔出刀,迎了上去,并不敢动手。另一名内侍见势不妙,一边上马,一边对其他人说:“你们在此等着,俺去去就来!”说罢一溜烟跑了。刘福见这一阵势,怕闹出大事,赶紧从亲兵身后挤了出来,对内侍揖道:“请内辖恕罪,这些亲兵不晓事体,多有得罪。有何吩咐,只管与老朽说,千万别弄刀舞枪!”躲在军卒身后的内侍,这才缓步上前,道:“你既是管家,那就立刻将此院让出,否则,以违旨论罪!”说了,又对军卒挥手道:“让他们滚出去,进去!”    “这可不行!”刘福用身子挡了门,“俺可担不起这份责任!请各位暂退!”一边闪身进门,对刘丁低声道:“有劳兄弟先看住这院子,无论如何不能放他们进来,却也不能真伤了他们!俺去寻太尉回来!”亲兵们严阵以待,不管对方如何虚张声势,毫不却步。内侍外强中干,如何敢以身试刀?军卒们觉着好不容易从扬州退到杭州,岂肯在这里为人火中取栗。正在与苗傅饮酒的刘正彦,听了刘福的报告,气得怒发冲冠,骂道:“他娘的,欺凌到老子头上来了!”说罢转身朝苗傅一拱手,道:“兄长莫见罪,小弟失陪了!”苗傅大声道:“兄弟只管放心。这是俺送你的院子,断不能让那帮阉贼得了!有天大的事,兄长为您担着!”刘正彦的十余名随身亲兵知有急事,早在营前列队待命,见刘正彦一阵风似地出来,立即牵过马去。刘正彦上马向众人扫了一眼,猛挥一鞭,喊道:“弟兄们,随俺走!”十余骑冲出军门,过九里松、行春桥、北山路,沿西湖东岸的城墙下大路,飞一似地冲去。所过之处,果然有几处富丽宅院的门前,男哭女嚎,内侍们正在发号施令,指挥军卒们将宅主的东西抛到门外。正燃着一腔怒火的刘正彦,根本不理会高喊“停住”的内侍,却打马直朝内侍身上冲去,把他们冲得手脚朝天,摔得鼻青眼肿。等他们哭喊着爬起身来,十余骑早己远去,剩下马后一道滚滚烟尘。对峙的双方,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敢轻动。忽然,万松岭上飞下一匹白马。那内侍老远就喊:“叫他们滚!”等他驶至门前,翻身下马,喘了一阵气,才说:“曾押班发话了,这院子非得拿下不可!”另二名内侍悄声问道:“为何不多带些人来?”“还要人?曾押班骂俺们无能!”二人恍然大悟,壮了胆,陪那内侍走到门前。只见他挥手让军卒闪开,干咳两声,一板一眼地说道:“你等听着,御前东内司曾押班发下话来,命令你等立即迁出,如敢违抗圣旨,严惩不贷!”说罢,见对方脸上果然减了几分杀气,又嘿嘿冷笑道:“和位也算尽忠尽责了,对你家太尉也算可以交代了!如有什么难处,只管往俺内侍省身上推!有本事,不妨去找俺曾押班当面说话!”军卒也神气起来,觉得胜券稳操,犯不着刀枪对阵了,便自先收了刀,七嘴八舌在一旁说了起来。“俺们全是卖命之人,犯得着伤什么和气!”“你们也收了刀罢。使了半天劲,手都酸了,可抵不上人家一句话!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哪!”    “还愣什么神?你家太尉不在,还有主母嘛!何不去禀明情况,请他拿个主意,也好脱了你等的干系!”亲兵们一时没了主意,只是不收刀。那些军卒见状,反开起玩笑来,道:“你等要不敢上去,俺们可以代劳。用这等漂亮宅院供着的,定是个绝色女子,让俺们瞧瞧也好!”亲兵们无词以对,悄悄一商量,决定先由刘丁上楼请示,然后对门外人道:“俺们实不敢作主,烦劳各位稍等,待讨得主母回音,再说!”    “好”,对方显得宽宏大量,“只是白等不行,先送点酒食来犒劳!”说罢一一推门而入。亲兵收了刀,也不拦阻,只道:“主母尚未发话,各位请勿进入内院,就在此坐坐无妨!”见军卒并无异意,又道:“酒食就差人去取。”三内侍见门内无事,也大摇大摆踱了进来,站在院中,翘首四望,互相赞道:“端的一座好院子!”张秾与几个丫环,早已吓得灵魂出窍,几个人抱成一团,躲在屏风后面,屏住呼吸,只在心中默默祈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猛听得楼梯上蹬蹬地有人上楼,个个倒抽了一口凉气,瘫倒在地。刘丁敲不开门,又不敢推门而人。轻轻唤了几声,也寂无回音,急得他搔头摸腮,想不出办法来。正急着,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远远驶来的马蹄声,急忙走到楼廊西头望去,嘿,刘太尉一行十余骑正飞马而来哩!刘丁勇气倍增,回身扶栏朝下一瞧,见一人正端着酒食从伙房里出来,大声喝道:“畜牲,滚回去!”接着拔出军刀,朝前院大喊道:“弟兄们,太尉回来了!”前院的亲兵立时一齐拔出刀来,瞪眼裂嘴,朝对方高喊:“都起来,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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