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聚乐楼知府吐佳音
时道长果然未卜先知。送走廉布后的下一月,官军就开始了对杭州叛军的围剿。 先是御营统制辛道宗奉诏讨贼,领兵二千南下。路过镇江时,辛道宗得了大批犒赏银两,却只给每个士兵五百铜钱。这一下,军中骚然。等开至秀州(今嘉兴)城郊宿营,一夜间就 逃走了六百多人。辛统制闻变大惊,带了亲兵,乘船奔回镇江。剩下的千余人,推举原太行 山强盗“高托天”为首领,做了流寇,先攻嘉兴,转掠平江(今江苏省苏州市)而去。 接着,驻在越州(今绍兴)的浙东安抚使翟汝文主动请缨,率万余枪杖手来攻。大军从萧山西兴渡过钱塘江,驻兵江干,准备次日攻城。陈通闻讯,从军中选出数十名浙东籍士兵,趁夜潜入浙东军中策反。浙东兵原不知情,待明实况,果然同情陈通,顿时军心动摇。翟安抚得报大惊,怎奈自请往剿,岂能不战自退?捱到天明,还未想出两全之计,只听一阵鼓噪之声,惊天动地而来。陈通率万余之众,出小堰门(南宋时称保安门,在通江桥东),直冲浙东军寨。浙东兵立时大乱,不战而溃。不少人趁机投了陈通。翟安抚慌忙领了残兵,渡江逃归。 陈通大喜,即令乘胜北上,去攻打驻扎在杭城北郊的江淮发运司干办公事鲍贻逊兵营。鲍军手下的枪杖手,是一色福建兵,奋起反击,一举杀死七百多叛军。陈通只得鸣金收兵,才想起行前“军师”早有告诫:北行不利。可惜悔之已晚。 陈通三十余岁,壮实魁梧。此时头戴一顶黑色高桶方巾,身穿一身锁子软甲,外罩一领大红对襟宽袖半臂短衫,腰束一条腥红镀金锃面革带,足蹬一双高统锦面软战靴,俨若将军。他原只是一名小小军校,现在统领万余之众,人称“大统制”,“大太尉”,他也只得默认了,才有此打扮。但陈通毕竟初通文墨,是几个大头领中唯一能识字断文的“秀才”,所以颇知深浅,不敢像别人那样胡作非为,尽管部下一致推举他去当杭州知府,他却坚辞不从,在杭州城中寻到一名曾在北宋任执政大臣的退休官员薛昂,逼他代领府事。正因如此,他特别敬重“军师”,知其非等间之辈,常常要去请教。这次受挫,使他更服“军师”的先见之明。要是早听其劝,那里还会枉送了七百弟兄的性命?这一挫,也使他有点清醒,如果朝廷多派几个鲍贻逊来,形势又将如何呢?……他不敢再往下想,便让众人散了,只领几名亲兵,进了天庆观。 时若愚此时正盘算着如何脱身自保。见陈通面有愁色,又听他一番诉说,心中有了底,觉得是该讲真话的时候了。于是,先与他喝了茶,慢慢说道:“将军是当年征方腊的猛士。韩世忠将军,当年也只是个小校吧!他第一个登上余杭门城楼,最后一直杀到帮源洞,生擒方腊,为国家立了大功,现在听说是一员将了,金人见了他都害怕。可见只要报效国家,才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方腊犯上作乱,结果如何,你比我清楚。想当年,他拥百万之众,攻城夺地,席卷东南,浙西州县几乎全为其占,甚至自立伪朝,自称‘圣公’。王师一至,顷刻瓦解,身首异处,也害了多少跟他的人!如果说,方腊造反是‘宣和六贼’所逼。那么,今天是新朝初立,天下归心,大敌当前,举国同仇,将军还有何理据一方之土,上抗朝廷,下扰百姓呢?”“军 师”见陈通涨红了脸,低头不语,又道:“当然,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为将军思之,眼下 最妥切之计只有一条,立即反正,接受招安!” “多谢军师指点!”陈通对这番话并不意外。他不是不曾想到这条路,只是怕众头领不服,怕朝廷招安于前,而杀戮于后,便道:“容我回去再作斟酌!”陈通正要辞出,忽有人来报,说秀州(即嘉兴)知府、权两浙提刑赵叔近带十名随从,已船至武林门外,要求约见陈通。“军师”看了陈通一眼,道:“时不我待,机不可失,还请将军立断!”陈通沉吟半晌,对来人吩咐道:“先接到馆驿休息,让陈运前去好生安排,不许他人前去打扰!”陈运是他的胞弟。 当天晚上,陈通招来三十名大头领议事,经过一阵激烈争吵,终于一致同意接受招安, 只要能保证不追既往,人人升官获赏。为了届时有更大的讨价还价的本钱,陈通又密嘱陈运等人,加紧与湖、秀二州守军取得联系,另派干练之人去浙东各州县,联络守军及方腊摩尼教余党,以为呼应。 次日上午,陈通等三十人在吴山伍公庙后的大花厅里坐定,派人把赵叔近用轿抬到山上,开始了这场决定前途命运的秘密谈判。 赵叔近,近五十年纪,面色白润,身材瘦长,加上穿一件灰色长袍,戴一顶垂脚幞头,倒像一个不仕的文人。他是宋太祖的后裔,为官三十年来,历尽宦海风波,学得老谋深算。只因贪赃枉法,被人告发,才屈居知府一职,再无升迁之望。此次杭州兵变,近在咫尺,势难袖手旁观。周恪死后,朝廷又授他权两浙提刑,更是职中本份。他手下有一支千余人的枪杖手,为浙西又一劲旅,不容他坐大贼势。然若强攻,难免两败俱伤。思虑再三,决定智取。若能说其归顺,自然得了首功,仕途从此有了转机。于是“素队”入杭,不带一刀一枪。这一招,倒叫陈通等人刮目相看。加上他是宋朝宗室,也使陈通等人把他看作皇家的代表,又加一份敬重。 眼下已是十月中旬,大厅外万木萧瑟,黄叶纷飞。众人伸长脖子,希望赵知府谈出一番让人心安的话来,哪知一个上午,尽是东拉西扯。不过这些东拉西扯,并不叫人厌烦,反而知道了许多天下大事。 原来从八月起,宋高宗己经起驾离了中原,“巡幸东南”,于十月进驻扬州。各路大军,云集江南。杭州既不再是大后方,也不再是“天高皇帝远”的外郡。这形势的变化,不能不叫众人立时感到空前的危机,弄不好那就要玩火自焚了。想到这里,那里还敢像往常那样小看甚至卑视这位朝廷命官呢? 时近午饭,不等陈通等人吩咐,赵知府呵呵笑着,站起身来,高声说道:“哈哈,今天本官有幸,得会各路豪杰!如不见弃,本官已令人在聚乐楼备了几桌薄酒,请各位赏光!”他见众人面带疑虑之色,又道:“未尽之言,席间再说!” 聚乐楼就在吴山脚下,朝天门里,是杭州南城区中最华美一座酒楼。从伍公庙下去,片刻即至。上得楼厅,五桌盛筵已经摆好。红亮硕大的湖蟹,看得众人馋涎欲滴。等到三杯下肚,人人酒酣耳热,赵知府才起身朗声言道:“上午聚谈,相得甚欢。现在的形势,想各位已经明白。据本官所见,此次杭州之变,责任全在叶知府处事不当,本官自会奏明圣上。我皇圣明,断不会开罪臣下。” 赵知府见众人鸦雀无声,凝神屏气地等他说话,又道:“而今强敌当前,国步维难,正是国家用人之际,也是各位报效国家,建功立业之机!故为各位计,唯有重新归顺朝廷,方 是坦坦大道!” 此话一出,满座骚动。先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接着满室喧哗,你争我辩。赵知府让众人乱了一阵,咳嗽几声,挥手让众人安静,又道:“各位所虑之事,本官早已明白。现在可以告之以实:本官上奏朝廷,不仅不追既往,而且要为各位请求升迁赏赐!不过,各位必须首先答应接受招安,方可略告其详!” 众人迟疑了一阵,齐声高喊“我等愿受招安!” “好,好!”赵知府大为满意,笑容满面,又朗声道:“本官将奏请皇上特许,发下空白告身(委任状)二百二十余份。内修武郎、从义郎各二、秉义郎、成忠郎、忠翊郎、保义郎各五,承节郎三十,承信郎五十;进武校尉二十,退义校尉一百……” 话犹未了,欢声雷动。众人喜出望外,激动得全都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朝赵叔近扑通通跪了下来,喊道:“请赵大人提携!”“谢赵大人再生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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