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夕照山大夫献策
自从争院事发,刘正彦就感到阴险狠毒的内侍们迟早会对他下毒手,就派刘丁带张标、李胜等人,扮作卖艺人,暗中监视内侍宅。凡是出入其宅的非宦官的人员,一一记住相貌特征,伺机生擒。那日王飞从旅舍出来,就被张标、李胜盯上,见他已脱去内侍衣冠,换作文人模样,更觉可疑,就一直跟着他出余杭门,看他下船。当时正值船只出港,互争先行。王飞船上的老大三脚两拳,就把邻船的一帮船工打下水去。一招一式,皆非一般无赖样式,而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张标、李胜等那船远去,下去帮助救人,才知其船来自苏州。船工还说夜间听那船上人语,回去即有重赏云云。刘正彦听了报告,当即判定此人来头不小,必与王渊军中有关,下令再候其来,务须擒归。当夜严加审讯。王飞为求不死,不敢稍有隐瞒,便把先后本末,一一和盘托出。刘正彦又惊又恨,一夜无睡。想到己有两支王渊劲旅在杭,如芒刺在背,若王渊再来,哪里还有自己立足之地?他手下的二千精兵转瞬即空,弄不好他的一千人马也被抽去,自己成了光杆司令,只等人家宰割了。他知苗傅平日就卑视王渊,对王渊的御营副使一职早有腹非,便立即驰至天竺山奉国寺中,把审讯结果一一告之。苗傅果然大怒,说与其受人欺,莫如先下手。转而一想,又道:“俺处不用担心,一声号令,立时而动。倒是贤弟处实可虑矣!那二千王渊旧部,见其来杭,又踞要津,必然求去,冀得升赏,则弟大势己去矣!如何是好,还望贤弟早定主意,方能行事!” 这正说到刘正彦的心病。他不敢滞留,即返自己营中,密召自己军中统制、表弟张冀前来密议。张冀沉思良久,说出一个人来。说若得其人相助,必有良策。 次日早朝散了,刘正彦带十余人,皆作游人打扮,上夕照山雷峰塔院,给了院主许多银两,说要借此会会朋友,请院主把门关了,然后借面朝西湖的一座小阁坐了,只等张翼把人请来。 这人姓王名世修,潭州人氏。他原是北宋徽宗、钦宗两朝旧臣,力言宦官预政之非,金兵入汴时又力主抗战,因言获罪,两度被贬。后随高宗南下,为朝中大夫。在应天府时,恰与张翼为邻。朝夕过往,意气相投,成了朋友。刘正彦冲撞内侍事后,王世修曾致书张翼,大加赞扬,说百官闻之,莫不为之鼓舞云云。 雷锋塔建于五代,系钱王为其妃祈福而建,八面五层,内砖外木,外形颇似今之六和塔,飞檐雕栏,窗户洞达,为西湖南岸绝胜之处,登眺最佳。塔下为院,供奉香火。院北一阁,下瞰西湖,最宜品茗小坐。阁旁长松翠竹,三面相围,外人莫窥。只因宋朝明令禁止文武官员互为交通,刘正彦才不得不做得隐蔽些。不一会,竹径里走来二人,刘正彦忙跨出门来,只见那人方额圆脸,双目如漆,红唇黑须,正在壮年。头戴方巾,身着直裰长袍,腰系一根丝带,果然像一个饱学之士。 “将军壮举,令人感佩;今日相邀,不知有何垂训?”王世修一口湖南乡音。 刘正彦谦让了一会,叹一口长气,道:“真人之前不作假”,就把军中形势,心中烦闷,一一道了。又道:“刘某生性愚钝,不善深谋。而今情急事繁,千头百绪,愈觉茫然,不知从何处入手,方能提挚总要,把握全局。乞望大夫赐教!” 王世修一边品茶,一边沉思。摇了一回头,举杯道:“这茶甚好!过去咱们在汴京,扬州等地,何曾喝过这等好茶?为何同样之茶,偏南北有别,唯杭为佳?个中之理,不知将军知之乎?” “……”刘正彦茫然不敢言。 王世修放了杯,捋须笑道:“究其原因,盖因水土不同。杭州之茶,以龙井狮峰称最,山幽雾重,土润泉洌,故得佳品。再加冲泡之水,取自山涧,清洌非常,非别处皆有,故而 味也殊异。统制心病,也如这冲茶之水。古人云‘载舟之水亦覆舟’,不知统制以为然否?” 刘正彦道:“大夫直言不妨!” “那好,”王世修呷了口茶,问道:“现在我来问你,你待将士如何?将士待你如何?将士中待王家旧部如何?待你自家将士如何?王家旧部与你家将士之间又如何?” 这一串“如何”,使刘正彦怦然心动,额头冒出汗来。克扣粮饷,虐待士卒;战死者名存军籍,犹领其饷,受伤者扣其抚恤,诈称少发。乃至杀良冒功,骗取犒赏,……当时诸将惯用的一套敛财聚富之法,无不照搬,习以为常。自从借得兵来,因怕其部不服,或归奔而去,或告他不法,或临阵生变,才不得不有所收敛,改为曲意奉顺,以稳其军心。此例既开,对自己千余将士也只得改变态度,生怕待遇悬殊,二部内讧,弄得一败涂地。近日,王渊旧部已知王渊将至,人皆思归,去争升赏的机会。剩下的千余人马,顿生怨意,人心浮动,都道跟着刘统制,只有受苦,不如另谋生路。……想到这里,刘正彦才感到事情比他想到的还要严重,好像脚下之地已经开裂,就要把他吞了一般,不由抹了额前冷汗,面带愧色道:“大夫一言千钧,令俺茅塞顿开。俺驭军无法,不如一并说与你听!”说着把军中实情一一相告。 王世修也脸色沉重地边听边摇头,然后问道:“那将士们对姓王的高升如何看待?” 刘正彦沉吟半晌,道:“王渊大掠杭州,所获无数,尽入己囊,人皆尽知,各有怨望,苦无实据,但前日却捉了他的密使,已略知其实。上月发饷只有一半,军中因有人说,杀了王渊,人人可富。”其实,当时国无余资,连大将都只支半俸。 “好!”王世修轻轻拍着腿,道:“将军勿愁!你既已捉了王渊那使人,就让他给全体将士现身说法,揭其真相,必然人人义愤填膺。即或尚有求归之人,谅慑于众怒,也不敢妄为。如此,统制再晓以大义,施于小恩,则事无不成。失人心者失天下,此万古不爽之理矣!” 刘正彦顿时落了半块石头,心里却好一番盘算。原来根据王飞所供,康履那藏于南高峰无名洞中的十一箱财宝己经取出,正好作为施恩之物。因为这消息迟早会被人泄漏,而自己又难于掩藏私吞。有了这十一箱,也正好省得自己“出血”。便道:“大夫之言极是!然而当今之事,如何了结,还望再赐大教!” 王世修不由想起昨晚面见宰相朱胜非时的一番对话。他听了王渊入主枢府宣旨后,就去 求见宰相,提出反对意见,认为朝野都有舆论,要求追究王渊失职之罪。朝廷反其道而行,赏罚颠倒,必是王渊交通内侍所致,大失人望,故请朱胜非秉公处事,据理驳回,以安社稷。朱胜非却说王渊护驾有功,众望所归。交结内侍,事无实据,岂能以浮言动摇国是?王世修满腔热忱,换得一瓢凉水,怏怏而归,一夜未眠。看来这自宣和年起,久蓄于朝的内侍祸国顽症,已非正常手段可以消除了。他希望有一股非常强大、锐不可挡的势力,自天而降,一举剪除这个朝廷毒瘤。唯有如此,中兴才有希望,国家才有希望。 想到这里,王世修心潮翻滚,这对面的将军,不就拥有这样一股非常的力量吗?然而他仅三千人马。“不知将军与北山苗傅将军有何往来?”王世修问道。 “……,”宋朝之法,还严禁带兵官之间的串联结盟。刘正彦闻言一惊,不敢贸然作答了。 王世修叹了口气,起身揖道:“恕在下失礼,就此告辞!” 刘正彦忙站起将他拦了,连声道:“大夫息怒!容俺说与你听。” 王世修听罢,才知道这二军的实情,心中有了把握,正声道:“承将军见信,王某愿与 二位太尉共谋其事。为你及各位将军计,无非上中下三策!”说着起身,朝四周一望。刘正彦道:“大夫放心,此屋仅你我二人;外面,全是自家弟兄,由张统制带着,决无外人!” “所谓上中下三策,公先说中、下二策”。王世修坐了,与刘正彦悄声道。只听他说,中策是逆来顺受,听其所为;虽取其辱,仍有官做,熬以时日,徐图良策,伺机报仇不晚。下策是负荆请罪,悔过自新,甘认贼父,取得谅解,可保富贵。刘正彦听得青筋直冒,强忍怒火,道:“使不得,俺兄弟宁死不会相从!”于是请他说上策。“这上策,杀头灭族,在所难免!为你兄弟计,似不合算!”说罢大摇其头,表示不再多言。 “大夫若有难处,俺不强求,但说亦无妨,俺兄弟断不会卖友求荣!即有杀头灭族之祸,俺去承当,断不会累了大夫!”王世修这才重续话头,道:“上策者,上合天意,下顺民情。靖康之乱,皆缘此辈而起。数十年积祸,只待一日扫清。然此辈内外勾结,窃据要津,盘根错节,屡摧复萌,非以非常之举,安能斩草除根?各位乃国之虎将,掌貔貅之师,正当为国除奸,为君清侧,救民于水火,救国于危亡!故此乃千古壮烈之举,后世百代,皆仰盛德!而今,水火不容,时不我待,愿将军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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