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夜色（廊桥二三景）

jhcccccc

那人在夜色中纹丝不动，眼望向廊桥的方向，似有所思，仿佛和夜色凝为了一体。离开停车场开下楼来的汽车在篱笆墙处转弯后开向出口，倏忽的灯光将篱笆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好像篱笆瞬间成了精跑出去一块，与夜色嬉弄玩耍。那人身姿一动不动犹如一尊石刻的雕像，但吸烟的右手偶尔起落，红亮的烟头也跟着上下，似乎有一支无形的錾子在雕刻着石像，溅出红亮的火星。

jhcccccc

过了一支烟的工夫，那人挪动身子，向李大爷走过来，他一动，石像复了人形，篱笆也归了原位。那人向李大爷打招呼，“你好大爷，看的什么书啊？”“噢，是这个”，李大爷阖上书，举给那人看，平时上厕所的人来来往往，都没人问过李大爷看的什么书，这时突遭此问，李大爷稍一愣怔，却没有说出书名。封面上画的是诸葛亮按胸蹙眉费祎上前惊慌问询的一刻，“哦，是《五丈原》”，那人略略一瞥，就认出是什么书，那人接过书，就势坐在藤椅上，翻看起来，翻了几页，又翻过封底瞅了瞅，“大爷，你这书是79年出版的，到今天有小几十年了，还保存得这么新？”李大爷见有人称赞，很高兴，“我的书平时都是装在塑料袋里的”，所谓装书的塑料袋，是一种专门设计用来保存小人书的塑料套。那人把书还给李大爷，“冯墨农的这本《五丈原》画得很好，我很喜欢诸葛亮为了讥讽司马懿不敢出战，送给司马懿妇人的头饰和素衣的那一页，头饰和素衣纤毫毕现，司马懿画得栩栩如生”，那人一说，李大爷也想起了那页画面，“是被廖化打败后的那页吧，可惜诸葛亮六出祁山没有成功，却死在了五丈原”，“是的，大爷，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如果诸葛亮在上方谷困死了司马懿，也许北伐就会成功了”，“有上方谷困死司马懿的事吗？”，李大爷疑惑了，那人看看李大爷，又看看放在躺椅上的《五丈原》，“有这一段，大爷，是在罗贯中写的《三国演义》的字书里，小人书上没写，是说诸葛亮设计把司马懿困在了上方谷，准备火攻烧死他，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把火浇熄了，没有成功，字书上是这样写的：魏兵奔逃无路。山上火箭射下，地雷一齐突出，草房内干柴都着，刮刮杂杂，火势冲天。司马懿惊得手足无措，乃下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于此处矣！”正哭之间，忽然狂风大作，黑气漫空，一声霹雳响处，骤雨倾盆，满谷之火，尽皆浇灭：地雷不震，火器无功。司马懿大喜曰：“不就此时杀出，更待何时！”      

jhcccccc

见那人随口就说出《三国演义》字书的一段，李大爷面露惊讶之色，忽然来了兴致，称呼起那人为“兄弟”来，虽然两人年龄差了一辈，但称呼“兄弟”也无不可，不然那有忘年交一说呢？“兄弟，我第一次听说上方谷围困司马懿的故事，但我听老一辈的传说，司马懿其实是死在周公山上了”，这下令那人颇为诧异，身子不由往前一倾，来了兴趣，“还有这种事，大爷说来听听”，李大爷用手指了指远处月影下显出模糊轮廓的周公山顶，“司马懿就死在周公山顶的金船山，是诸葛亮用计除掉的，这事还要从诸葛亮在五丈原上病重说起。却说诸葛亮病重之际，唤进费祎和一个精干的小队长来，面授一计，吩咐诸葛亮死后在五丈原和周公山顶各立一座假墓，其实诸葛亮的灵柩后来是运到了成都的。早先诸葛亮南下渡泸水七擒孟获的时候，要先渡过周公河，正值暑天，哪知士兵下到河里，尽皆跌到水里，中毒而死，诸葛亮大惊，不知如何渡河，就在周公河边安营扎寨，慢想渡河之法。晚上梦见周公面授机宜，说周公河底广布瘴气，白天暑气上升，瘴气也上升到河面，士兵才中毒而死。若要渡河，须得在夜半扎上木筏，人马静静坐在上面，方可渡河。诸葛亮醒来，依周公梦中之计行事，果然渡过了周公河。渡得河来，诸葛亮见白天上升的瘴气，慢慢聚在山顶的金船山，形成一团薄薄的云雾，笼罩了整个山顶。周公山原名蔡山，诸葛亮得周公梦中授计而渡河，就把蔡山改为了周公山。诸葛亮死后，司马懿带兵来到五丈原，找到诸葛亮的假墓，打散了守墓的一小队蜀兵，抓住了几个蜀兵和那个小队长，审问诸葛亮写的《诸葛兵法》的下落，小队长说兵法和诸葛亮一起埋在墓里了，司马懿下令掘开坟墓，可是挖了半天，也不见棺椁，那本兵法也不见踪影。司马懿气极，再次审问小队长，小队长假装无奈供认诸葛亮其实葬在了周公山，兵法也在那里。司马懿带兵连夜赶到了周公山顶，见薄薄的一团云雾里面果然立着一块墓碑，碑上刻着“汉武乡侯之墓”，司马懿大喜，吩咐马上掘墓，不一会掘出一口棺椁，撬开棺椁，却不见诸葛亮，只有一本书静静地躺在一张黄缎子上，书上分明有四个字“诸葛兵法”。司马懿接过书，急不可耐地翻起来，第一页一个字也没有，本来司马懿对诸葛亮颇为忌惮，也不失谨慎，但一则司马懿找书的心情急切，二则云雾里的瘴气虽然毒性不强，但却使人迷失心智，失去了平常的机敏，司马懿放松了警惕，继续翻书，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司马懿看书有蘸口水的习惯，翻一页蘸一下口水，不料想空白的书页是喂过毒的，蘸一下口水中一点毒，再蘸一下口水又中一点毒，越翻书中毒愈深，翻到最后一页终于看到了字，上面写着：仲达死于此。司马懿大惊，大呼了三遍，上当了，遽然中毒而死。这就叫死诸葛计除了活仲达。司马懿的两个儿子司马昭和司马师见父亲死了，大怒，下令继续深挖非找到诸葛亮不可，就这样挖了三天三夜，挖了个天昏地暗，把山顶的金船山挖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像一个巨大的鱼嘴，但一点诸葛亮的影子也见不到，最后想起找小队长，而小队长也早已不见了影踪。今天从远处看到的周公山的豁口就是这么来的。

jhcccccc

听完这个离奇的故事，那人唉了一声，虽是传说，一丝钦佩的神色也掠过那人的双眼，为诸葛亮的大智大慧而惊叹。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那人掏出一支烟递给李大爷，李大爷摆了摆手说不会吸，那人就顾自点上。李大爷看见烟盒上画着一座红色的宝塔山，几朵红色的云彩飘在上面，很像一本连环画的封面，“真像一本小人书”，李大爷指了指烟盒，听李大爷这样说，那人若有所思，把香烟换到左手，右手从夹克的右上面内衬口袋里掏摸出了几本小人书来，递给李大爷，“大爷喜欢小人书，我这里有几本，借给你看好吗？”李大爷接过书，见是几本电影连环画，有《远山的呼唤》《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爱情啊你姓什么》《你从哪里来》《永恒的爱情》等几本，每本书的封底上都有一个椭圆形的蓝色售书章，章上一行汉字是乌鲁木齐市华瑞街新华书店，下面一行弯弯扭扭的文字大概是新华书店的维吾尔语翻译。李大爷翻开《远山的呼唤》，见扉页上有几个钢笔行草字：我有悲愤，我要呐喊，远生。字体苍劲，笔锋锐利，喊字的最后一钩如同刀刃，十分有力。“兄弟，你叫远生，这几本书应该是有故事的吧？”李大爷把书合上，一摞儿放在躺椅上。“是啊，我就是远生，这几本书的故事，很有些年头了，不过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大爷如果想听，我就说一说”，那远生眉头皱了一皱，似乎是往事爬上了眉尖，“大爷，我刚才站的墙角那个地方，很多年以前有一排干打垒的房子，有两间房屋进深，那是二医院的职工宿舍，干打垒房子就是在两块固定的木板中间填入黏土夯实成墙而建成的房子，冬暖夏凉，－般人是分不到的，我站的位置是一个叫李强的医生的家，这几本书就和李医生有很大的关系”。说到此处，远生顿了一顿，望着夜空，好像在夜空中寻觅遥远的往事，行到中天的月亮似乎也很想听听这几本书的久远的故事，借着微凉的晚风把丝缕般的月光洒在这刚刚认识的忘年交的两个人的脸上，轻轻的，柔柔的。

jhcccccc

雅洲廊桥东南方一箭之远的喷江河口上的小廊桥横跨喷江河东西两岸，时光回到七十年代，那时的小廊桥还只是一座平铺的公路桥，桥上没有亭子，也没有房舍，只有一条不知做什么用的白色的水泥罐子紧依在桥的旁边，也是横跨东西两岸，桥和罐子像是两个陌生的路人永不相交，那时桥下是哗哗的流水，现在像是淙淙的小溪，时光去得匆匆，哗哗改了淙淙，喷江河水在城市化的过程中日渐枯瘠。在七十年代的铅华岁月，沿哗哗流淌着的喷江河溯流而上，大约十里处河道豁然开阔，河宽水深，碧绿的河水映着蓝天，水面似铺着一块柔曼的薄纱，轻轻绉绉，绉绉轻轻。这里叫做岩板潭，是因为河滩上一块巨大的水成岩从滩上延伸到河里，形成一座宽广五米独倚河中的天然栈桥，因势取名，这段河道就叫岩板滩。

jhcccccc

河的东岸上不远处的市医院不时飘出的带有一点薄荷味的来苏水味道夹杂着青霉素的咸苦味浮漾在河面上，这种味道无意中救了远生一命，那是后话。市医院旁边有一个三十八户人家的村落，村子前后都是稻田，刚收割完稻谷的田野一片静谧，高高的谷堆参参差差伫立在田野里，饱满的谷穗发出金黄色的光在等待着打场，谷堆、田里偶尔传出蚱蜢和蟋蟀的欢叫，稻谷甜甜的清香在田野里、河面上弥漫开来，冲淡了医院里来苏水和青霉素的味道。这里就是远生的家，原来叫城后村，只是岩板滩实在有名，有人就把村子叫做岩板村，传来传去，城后村就叫岩板村了。

jhcccccc

木梁结构的瓦房疏疏朗朗散落在被稻田裹绕着的岩板村里，房子与房子之间间杂着青青的蔬菜地，种着红红的辣椒，油油的莴笋，浓绿绿的厚皮菜，厚皮菜柔嫩多汁、叶片肥厚，生长期长，缺粮的时候，村民们都把它当作主食。村子一间靠着北边的茅草房与苍坪山下直通市医院的公路遥遥相望，房里传出哞哞的牛叫声，那是村里的牛房。位置最好的房子是靠东面紧挨水门汀打谷场一溜三间打通的大瓦房，是村里开会、放农具和肥料的地方，屋里圆圆的油箍发出一阵阵的草香味。大瓦房北头一间瓦房的主人是村长胡庆来，南头的那间瓦房就是远生的家，三座房子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凹字形。水中坝有个出名的风水先生王半仙，一次到岩板村王长命家里做客，看见这三座房子的走向，说房子要讲究方正对称，凹字形的房子在风水上犯了凹堂煞，会缺命少运，要在凹陷的地方放一个硬东西来冲解煞气，以补上运命的缺失，村民们有的信，有的不信，远生父亲远柱云就不信，说打谷场上放个硬东西影响农事，村长胡庆来却十分相信，说我是当官的，我说了算，就叫村民们弄来一座石敢当搁在打谷场的中央，于是石敢当就神气活现气宇轩昂地坐在那里，雨天淋一身雨，冬天飘一层雪。不过打场晒谷的时候，村民们又嫌它碍事，把它搬到边缘上搁起，这时候的石敢当气势就矮了三分，颜色也黯淡了许多，仿佛在说，不敢当不敢当，你们爱搬就搬吧。

jhcccccc

村长胡庆来长了一张冬瓜似的长脸，看人时眼角上翘，像鱼眼在翻白，因为是村长，老爱说一句话，我是村长，我是当官的，我说了算，村里人听得多了，就既不叫他胡庆来，也不叫他胡村长，叫他胡官，胡官胡官的叫得多了，胡庆来的大名就成了胡官。村里的孩子都怕胡官，收割稻子的季节，孩子们在大人的后面捡拾遗漏的谷穗，被胡官发现了，胡官不准捡拾，拔腿追撵孩子们，七八个孩子在前面跑，胡官拉长了铁青的冬瓜脸在后面追，那情景颇象老鹰抓小鸡，满地里只听得脚擦着稻茬子扑扑簌簌的声响，有孩子被胡官追上，胡官夺过背兜，一脚踩扁，孩子吓得大哭，大人们也敢怒不敢言。谁家有小儿夜哭，大人只要说一声“胡官来了”，小儿马上噤声，不哭也不闹了。胡官有一个女儿叫胡闷墩，一个儿子叫胡环批，其妻胡嫂，牙尖嘴利，村里人都说不过她。胡官先有儿子，后有女儿，生了女儿后，觉得房子拥挤，就找到远柱云，让远柱云把地基卖给他，搬到别处去。远柱云说我有一个大女儿远芳，一个小儿子远生，一个老婆远嫂，我家也是四口人，你家挤，我家难道不挤，这地基不能卖。卖地基的事不了了之。

jhcccccc

打谷场旁边有一条小路，路旁一棵老皂荚树蓊蓊郁郁地长着白中隐青长条形的皂荚，树下一口水井，甘冽清澈，一弯枝桠带着皂荚低垂在水井上面，伸手可摘。井水里枝桠的影子清晰透亮，比悬在空中的枝桠还更要透亮清晰，仿佛枝桠只是影子，影子才是真正的枝桠一样。一天黄昏，远生姐姐远芳端着一个木盆来水井洗衣服，远芳把衣服浸饱水，摘下几片皂荚，揉在盆里，搓洗了几遍，衣服就洗得干干净净。远芳把衣服叠在盆里，转头蹲在水井前，双手捧着清冽的井水往嘴里喝。胡闷墩刚巧路过，看见远芳，忽然起了坏心，抓起一把泥土噗地扔在木盆里，转头就往田坎里跑去。远芳见刚洗的衣服弄脏了，不禁很生气，撒腿就追，胡闷墩跑得慢，远芳跑得快，眼看就要追上，胡闷墩还边跑边喊，叫你家不卖地基，叫你家不卖地基，喊着喊着不喊了，噗通一下跌倒在田里，大哭起来。远芳见胡闷墩哭个不停，也就罢了，转身回去，抖搂了抖搂几下衣服，端起木盆回家去了。晚上，胡官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说是打上门来，是因为胡官攥着一个粪档子，凶狠狠地打了十几下门，差点把门打烂。胡官说远芳打坏了他女儿，要远柱云敷汤药，其实田里土质很软，胡闷墩根本没有受伤。远柱云据理力争，胡官就气哼哼地攥起粪档子打房子里木板的墙壁，一边打一边说，汤药费，汤药费，好像打的不是木板，打的是汤药费，远柱云没法，只好拿出五块钱，算是赔了胡闷墩的汤药费。

jhcccccc

打谷场旁边的那条小路向北行约半里是市医院的大门，大门门框正中安着一个带灯罩的大灯，晚上大灯亮起，发出明亮的白光，把一大圈的水门汀地面照得如同白昼。这时候，喜欢光的虫子就来了，有金龟子、屎壳螂、飞蛾、叶蝇，有时还有蟋蟀，都嗡嗡嗡地绕着大灯转圈圈，像是在围着灯儿唱歌儿，转个不停，唱个不停，转着转着转昏了头，一些虫子就扑簌簌掉了下来，歌儿也不唱了，不辩东西地在地上到处乱爬。这时候，村子里的孩子，医院里的孩子，都赶趟儿似的来到这里捡虫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