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中央军人监狱內部。网络图片。 教诲室是一个半圆形的建筑,可容纳两三百人,是对“犯人”集体训话的地方,像个礼堂,有讲台。平时空着,教务所便利用那里,安排了两三个案板作为台子,调了一些难友在那里翻译、抄写、画画等。 父亲记得很多人的名字和他们的分工: 翻译:把英法德日的军事法典等翻译成中文,参加这项工作的有潘梓年、郑超麟、狄友清、孙佐珏、史存直、楼适夷[1]、曾觉之、钟潜九(?)。 抄写:把翻译的稿抄清,写囚粮花名册、各种报表、经文等。还有写大字对联、立轴、中堂等。参加这项工作的有:李志宽、梁益堂、俞大奎、刘键、笪移今、何兴成等。父亲还记得刘、笪、何三人是临时调来赶抄囚粮花名册的。 簿记:说是要搞一套新的记账办法,只有罗寿珍一个人做这项工作。 此外就是画西洋画的吴椿恒和画中国画的父亲两个人。 调到教诲室后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时间,几乎天天有狱方人员拿些裁好的纸要父亲画画,父亲画了许多山水、花卉、人物,还画过监狱的立体图。有一次,沈炳权要他画一幅佛教画,说是要挂在自己房间。父亲画了“放下屠刀”,沈炳权认为有影射之嫌,要他立即再画一幅“苦海无边”,父亲不得已画了。在“文化大革命”审查中,造反派也批判父亲是“影射”,是立场动摇。看到这些人共用一词批判父亲的历史重迭,真是哭笑不得。 在监狱,父亲抓住机会向难友学英文、法文和日文,还学了点世界语,问津过德语。他如饥似渴地读了很多书。临出狱已经可以藉助字典翻译巴尔扎克的小说《欧也妮•葛朗台》、日本的科普散文《葡萄叶下的秘密》、高尔基的两三个短片小说等。 父亲说他在狱中看过的书有:《自然辩证法》、《国家论》、《反杜林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人口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国家与革命》等,都是岩波文书出版的日文版。有些书是向楼适夷借的,有些书是向沈炳权要求之后他提供的。监房发过三民主义之类书。父亲记得当时沈炳权是教诲室少校所长,他把进步书籍换成《红楼梦》和《水浒传》之类的封面送进监狱,有的书上盖了审查的印章,外文的马列书籍没有盖章。 父亲还记得,《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本书是向楼适夷借的,而楼适夷是向长期住在病监的陈伯村借的。陈伯村懂日语,有一段时间偶尔会到教诲室串门,在翻译枱边和楼适夷、潘梓年聊天。后来陈伯村很久不来,父亲托外役[1]把书还给陈伯村,可是书被病监的看守查抄了。天字监的外役说,病监的外役把书递进监房窗口,里边的人又把书推出来,被看守看到,就把书抄走了。这事大约在1936年中发生。父亲并不认识陈伯村,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到教诲室串门,好像受到特别优待。 在教诲室,还有一位叫包叔元的难友,父亲约莫记得,那是1933年年底,包叔元和另外七八个人调来赶抄报销用的囚粮花名册,有的人抄完就走了,有的留下,也没有多少工作。包叔元会世界语,但是没有这方面的工作。他留下来,主要时间是在学法语,所以他的法语学得很快,父亲说:我和他前后脚开始学法语,却远远地落在他后面。 父亲听说包叔元的被捕过程是这样的:敌人原来是要逮捕他哥哥的,可是当敌人来时,正好他在,哥哥不在,不知道是敌人认错人?还是他自己承认是“包叔元”?总之敌人就把他当作他哥哥抓来了。听起来,包叔元是在替哥哥坐牢,或有意掩护他哥哥。 在教诲室期间,沈炳权没有做过大报告,只和他们有些交谈。父亲记得监狱长王震南在1931年做过一次报告,约有两三百人听,父亲也在场听,内容是叫大家守法,改过等。 也是在1931年,父亲还住在月字监、没有开始到工厂做工的时候,沈炳权到父亲住的房间隔着窗口对他说,政府要大赦了,你要守法、认罪、改过,有机会出去,要父亲写悔过书。父亲没有写,但是他对大赦有幻想,他用文言文写了一个要求释放的报告,说自己经过仁济堂附近的马路时,适遇英国巡捕追捕集会的群众,群众四处乱跑,自己走避不及,为英国巡捕误捕,要求查明真相,放他出去。 1933年父亲刚调到教诲室不久,教务所发了一种表格。沈炳权再次对父亲说:现在要大赦了,你认罪悔过,有机会出去。要父亲好好填,承认是共产党员,承认参加暴动。表格上面印着空白格子,有姓名、年龄、籍贯、职业、被捕地点、犯什么罪以及是否悔过等项目。 父亲没有听他的话去填,只在“是否悔过”一栏里填了八个字:“处人处事,有错则改”,其他按原来的口供填,说自己是过马路时被捕的学生等。填好后,父亲把表格夹在一本书里,没有马上交,他记得是沈炳权来收走的,过了几个月,可能更长时间,他记不清了,大赦没有下文,难友们在教诲室里对沈炳权说:大赦没有下文了,把过去填的东西撕掉。但是谁也不知道沈炳权有没有撕掉。 此外,父亲记得,1935年沈炳权说过:共产党提出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抗战),不反蒋了。1936年沈炳权说过:苏州反省院有人写了论民生哲学的反动文章,被释放了。父亲认为,这都是沈炳权的攻心术,始终没有放 弃要他们悔过认罪。事实上,难友之间确有互相出卖的情形发生。父亲看过狄友清的判决书,其中引用了另一名难友供出狄友清共产党支部书记身份的供词。 三叔回忆,他也想到上海读书。他先是在家乡的小学教书,后来到厦门和云梦当学徒、送报员等,攒够路费去上海找我父亲。可是他住下才一两天,我父亲就被捕了。后来三叔跟着同学去游行(八一游行),结果和萧抱真同一天被捕,在西牢坐牢两年多,关在地下室,出来后关节痛到不能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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