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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观清口述历史》 21 连环画风光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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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年9月14日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连环画收藏交流 于 2019年9月14日 15:36 编辑

  二十一、连环画风光不再
1966年“文革”开始,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整整十年,对亲历者来说,一直是一段痛苦的情感记忆。“文革”十年,连环画事业和其他行业一样受到冲击,很多连环画家无法正常创作,审查、批斗、下放、改造,混乱不堪,哪有心思进行创作。包括连环画在内的大批优秀读物,被当成封资修的“四旧”、“毒草”,付之一炬。但相对来说,连环画艺术本身,在这个特定的时期反而有大的发展。“文革”开始后,连环画作为一种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船小好掉头,很容易成为一种见效快、易宣传的文艺工具,被充分利用和重视。毛主席也说:“小人书不简单啊,言简意赅。就那么几句话,多少大事、多少人物就交代出来了。而且一本书总是讲一件事,很容易让人记得住。”于是,连环画的题材发生了变化,有了新的方向,以阶级斗争为纲,宣传样板戏、红色经典、英雄模范事迹、知青下乡等革命题材,并在每本的扉页上印有毛主席语录或者马恩列斯语录。总之,“文革”时期的连环画,时代烙印非常明显。

  现在看来,“‘文革’中连环画有停滞、有局限,也有局部艰难的发展与相对的繁荣期”,这句话是最好的概括。据学者研究统计,即便受到史无前例的冲击,此十年期间,也有一千五百种连环画出版,总印数达到七亿多册。这一时期,很奇怪,黑龙江出版的连环画品种最多,达到三百五十四种,上海只有二百多种。但这是笼统的看法,落实到每一个人,每一部作品,情况千差万别。八十年代后,情况又有了历史性的变化。

  我从五十年代加入新美术出版社,从事连环画创作开始,到“文革”结束,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正是极“左”思潮泛滥的时期,但我大概画了六十种连环画,影响比较大的有《红日》、《南京路上好八连》、《斯巴达克》、《一件怪事》、《追踪游魂》、《从奴隶到将军》、《雷锋》、《我们是苏维埃人》、《文件》、《十二把椅子》、《小复仇者》、《鸡毛飞上天》、《她上了圈套》、《周恩来同志在长征路上》等等。待1976年打倒“四人帮”,社会秩序逐渐恢复正常,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人们才赫然发现,无论是外面的世界,还是身边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对我们来说,最明显的变化,是连环画的市场需求开始下滑,风光不再。上海人美的连环画创作出版,情形不容乐观。创作人员消散,原本拥挤热闹的创作室,这时候也门庭冷落,画家几乎不大来了。脚本编辑无用武之地,即使有本子,出版社也不会安排我们去画,因为没有销路,对出版社就是亏本买卖。我们的大创作室被调剂他用。上海连环画界有“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广东连环画界也有“四大金刚”。“四大金刚”来上海出差,专门到出版社来看望贺友直、华三川和我,我记得就在出版社后门的小房间里见的面,已不是原先的大房间了。以前新华书店都有专门的连环画柜台,此时因为读者有限,营业收入萧条,也干脆撤掉了。

  连环画创作任务大为减少,大家上班就是消磨时间,画家相对空闲些。

  我们这批解放初开始画连环画的人,这时都已经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资格老,出版社对我们的管理比较松散,何况确实也没有什么任务。大家一般上午来单位,下午早早就回去了,许多有本事的人,也不再守着连环画一门,所以我很佩服贺友直,他固守着连环画的阵地,而且出类拔萃。

  刘旦宅才气横溢,精于诗词,古典文学修养深厚,画《红楼梦》、画金陵十二钗独树一帜,并因此与很多京城名人有交往,郭沫若就给他的画稿题过诗。在我们连环画家中间,刘旦宅的仕女人物画得好,人又好说话,因此向他求画者最多,当时他的画已经身价不菲,求画者也有市场意识嘛!出版社的同事近水楼台,索画最多。他的办公室内,同事多,画起来不方便,所以每次都是借我的创作室作画。

  求画的人,多喜欢扇面。扇面尺幅不大,其实很难画,但刘旦宅几乎来者不拒。午餐后,人家休息聊天,他带着扇面来到我的办公室,几把扇面一字摊开,聚精会神地画。画好后,收进我的抽屉,第二天从家里带来图章,盖好,再悄悄地把求画人叫来,把画好的扇面交给对方,再三嘱咐:“不要声张,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即便这样,求扇面的人仍络绎不绝。发展到后来,有些求画者会不止一次地向他索画,他虽然不愿意,但又不想得罪人,这使他苦不堪言。刘旦宅也送过我一张扇面,主动给的。

  由于连环画的不景气,画家缺乏积极性,社会大环境如此,出版社无奈出台了新的考勤制度。社里说,现在画连环画有困难,大家干脆就不要坐班了,可以在家里创作,每年交四张中国画,画什么,怎么画,随便,工资照发。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因为油画也好,中国画也好,关键要能卖得出去,而且这四张画的价值,肯定要超过工资。统计下来,整个出版社只有刘旦宅、韩敏、郑家声和我等十来个人有资格。自此,我们除了必要的会议或学习,很少到出版社去上班。

  肥水不流外人田。名义上是适应这次改革,出版社成立了一个售卖中心,专门卖人美画家的作品,地点在静安宾馆对面。店内西画、国画都有,一个画家卖出两幅画,就能抵上支付给画家的全年工资。剩下的两幅作品的收入,权当出版社的创收。

  我的最后一本连环画《检察官》,完成于1982年,这是我作为连环画家的封笔之作。从1952年出版第一本连环画《扫雷英雄姚显儒》,到这本《检察官》为止,我一共画了约六十种,百余册连环画。三十年的光阴、生命和才情,都投入到新中国的连环画创作中。作为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第一批连环画家,我们经历过连环画的繁荣期、鼎盛期、衰落期,见证了新中国连环画生命周期的全过程。我们本身的经历,几乎就是一部完整的连环画历史。

  连环画走向了没落。关于它的起源,各种说法纷繁。有的甚至追溯到汉朝的画像石,北魏的壁画。说莫高窟的敦煌壁画中的北魏壁画《九色鹿本生》、《割肉贸鸽图》等佛本生故事就是连环画的鼻祖。另一种普遍的说法是中国国家图书馆保存的明代万历二十年的《孔子圣迹图》刻本为连环画的起源。但是,一般业内认为,1899年,上海文艺书局出版了石印的《〈三国演义〉全图》,这是第一部用连环画的形式来表现文学原著内容的作品。如果从这儿算起,连环画走过了近一个世纪,但最终不可避免地衰落了。究其原因,通常认为,这是因为日本卡通漫画的兴起,影响了连环画的主要读者群—中小学生;电视机的逐渐普及,改变了学生的阅读习惯,尤其是改变了学生阅读连环画的爱好。其实,事实远没有这么简单,连环画生命周期的终结,是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有着复杂的社会因素,分内因和外因。

  先找找内因,即行业内的因素。“文革”开始后,画家无可避免地受到冲击,工作和生活都不再稳定,我从五原路的大洋房,搬去了安福路的小房子居住。出版社的大部分人员,约二百人,都下干校劳动改造去了,留下的人,忙于运动,哪里有创作的心思,有任务的话,也只是画一些简单的政治宣传画,连环画处于停止出版的边缘。那些游离于出版社之外,原先靠着出版社忙不过来分得一些任务的作者,比如姚有信、杨英镖等人,这时候失去了创作来源,连日常生活都没有了保障,甚至到厂里做搬运工糊口。

  当然,前面也说过,相比于其他画种,连环画至少表面上维持着繁荣景象。为解决青少年的精神食粮问题,七十年代初恢复了连环画的出版,到“文革”结束,连环画又迎来一波高潮。因为连环画一直是青少年主要的课外读物,许多原来不出版连环画的出版社,为利益所系,且关乎政治宣传,也都栖身进来,分一杯羹。一些本身没有创作队伍的外地出版社,为出版连环画,也到上海来组稿。一时间,连环画大量出版,甚至同一题材,天津、辽宁、河北、湖北、广西等都有出版,造成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比如根据张登魁的《带响的弓箭》编绘的连环画,就有天津人美、江苏人民、河北人民、上海人民、黑龙江人民、贵州人民、吉林人民、江西人民、四川人民等出版社的十多个版本。《李时珍》、《白毛女》、《水浒》也有多家出版社的多个版本。数量是一回事,质量又是另一回事。

  鉴于连环画热潮再起,出版社的创作任务又趋繁忙,许多水平一般的作者,甚至缺乏基本能力的作者,也纷纷承接创作任务,与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连环画相较,这时期的连环画被戏称为“跑马书”,特点是画得快,品质粗糙,出版数量大。1982年,全国共出版连环画册二千一百多种,单本印量达到十万册,创下了新中国成立后的最高出版记录。这样的情况,当然使连环画爱好者不断离场。到八十年代后,连环画的衰败成为合乎逻辑的必然结果。

  再来说说外因,也即行业外的因素。首先是电视的兴起,为观众提供了更多的选择。谁都知道,青少年是看电视的最主要人群,电视的吸引力,对他们不言而喻,这进一步分流了连环画的主要阅读群。这种态势随着电视,后来是电脑游戏、网络的普及,对连环画市场的挤占也就越来越大。下一个重要原因才是日本动漫的冲击。要说明这一点,需要费点笔墨,说说我们的美术电影创作。否则,容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表象,不明就里。日本动漫的兴起,建立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衰落的基础上。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是中国规模最大、出品最多的美术电影制片厂,木偶片《神笔》,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以及《大闹天宫》、《九色鹿》、《哪吒闹海》、《天书奇谭》、《牧笛》、《三个和尚》、《宝莲灯》、《大耳朵图图》等,无论在构图上,还是在绘画技巧上,都是经典中的经典,是几代人的美妙记忆和艺术享受。八十年代后,西方文化大举涌入,美术厂不景气,日本人委托中间商到美术电影制片厂找创作人员,给他们资金和素材,要求他们按照日方的设计图稿来画,有漫画,也有卡通。很多日本卡通片的创作人员就是中方人员,日方仅仅拿回去配音,再卖回中国。《聪明的一休》、《铁臂阿童木》就是这么来的。难怪这些来自异域的动画片很受中国市场追捧,背后的原因却很少为外界所知。

  那些牵线搭桥的中介商,其实就是文化走私商人,在这一过程中他们赚取了巨额利益。令人不解的是,中介商多是一些事业单位。曾经有日方人员以二百元一张的价格,在上海收购设计稿,通过香港的渠道出关,有一次因为没有发票,在海关被扣留了。这从侧面说明,当时不允许个人买卖书画,包括卡通设计稿,必须通过公务中介才能实现。

  中国自己的美术电影没落了。现在很多人还会感叹“齐天大圣”画得多么灵动传神,但再难产生像《大闹天宫》、《九色鹿》这样的经典动画了。

  我们已经丧失了这种创作能力。“一休和尚”之后,《花仙子》、《圣斗士星矢》、《柯南》、《Hello Kitty 》、《哆啦A 梦》等动画扑面而来,铺天盖地,挤满了我们的荧屏,占据了青少年的文化空间。在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我们的连环画终于逐渐消亡。

  连环画开始衰落,中国画却热了起来,此消彼长。

  其实连环画和国画之间并没有清晰的边界,许多国画大家都画过连环画。贺友直对于连环画也有自己的看法:“好看,是指感官上要让读者愉悦;很难的,是指在绘画技法上要有特点,有突破,有创新,生动体现人物的心理活动;有格调,是指画的风格要具有艺术性”。其中第三点,必须要以画家的学养来支撑,特别是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修养极为重要,这与国画家的要求一样。中国画的复兴,在某种意义上,也得益于连环画的贡献。

  连环画近一个世纪的兴盛,使得海派画家大量参与连环画的创作,并从连环画创作中汲取营养,比如重视写生而人物鲜活,巧于构图而画面新奇。

  程十发先生毕生从事连环画创作,他的连环画《孔乙己》、《野猪林》、《画皮》、《列宁在1918》等,就给无数青少年带来了快乐,但他最终成为海派绘画的一代宗师。

  随着文艺的复兴和画家的复出,社会上开始流行笔会,也就是有一些单位邀请,到当地采风,一切花费由邀请单位承担,当然我们也要留下“买路钱”,送一两张画给他们。我到过贵州、云南、广西、湖南、江苏、江西、四川等地,一般有志同道合的五六个人一起前往,好吃好玩好住,都由接待单位安排。这一活动形式,很多画家都经历和参与过,现在很少了。我因为从事军旅题材创作,还多次受部队首长的邀请,也去过几趟北京,和喜欢书画的老将军们一起画画。这种经历于我是一种过渡。它让我在连环画的衰落中,能够从连环画到国画的切换过程中,感受到更多大自然的熏陶,接触到很多新的创作题材,并与不少画家有了切磋的机会,为我的逐渐转型提供了某种契机。

  其间,我也受邀到复旦大学讲课。八十年代中期,复旦大学来了不少国外的留学生,他们对中国文化既好奇又喜爱,校方也需要有相关的课程,就请我去讲如何画中国画。其他画家,如贺天健、刘锡永、顾炳鑫、刘旦宅、郑家声也去讲过。大家的个性不一样,授课风格也有不同。我给学生上课,是边讲解边作画,主要讲如何画牛。教室里三十三个学生,我一堂课画三十三张牛,旁边有人帮我签字、盖章,人人有份,皆大欢喜。贺天健上课时,动嘴多,动手少。刘锡永上课多动手,讲得不多。

  朵云轩和友谊商店都向我们要画,拿去销售。由于销路不错,他们不断催我们多画一些,花鸟、山水、人物不论,总归是国画就好。朵云轩、友谊商店给我的润笔费,是每尺六元,刘旦宅也是这个价格。刘旦宅很擅长中国古典题材,也有研究,关键是有文化底蕴,他的仕女画很受欢迎。这些画的销售对象,主要面向海外华侨。华侨身在外国,家里反而重视传统教育,他们从小读李白、杜甫,唐诗宋词,很喜欢传统题材的作品。我那时便画了很多李清照、王昭君之类的仕女人物画,仅《昭君出塞》就画了不知多少幅,画面大同小异,也画宋、元、明、清的诗意画。我并非擅长画这种题材,但也能勉强为之,应付朵云轩和友谊商店的约稿而已。渐渐地,我觉得还是要画自己的画,所以后来我很少再画仕女题材了。一些读者在个别画册中稀罕地看到我画的仕女,往往会发出“汪观清也画过仕女”的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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