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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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子是秋天收获比较早的果实。寒露到了，就要及时摘茶子，若推迟，甚至等到霜降以后才摘，茶子的出油率固然更高，但会皮开肉绽，黑子儿掉下来，落到平坦光洁的地面上还好，可以拈或者扫，落到坑坑洼洼处或者灌木茅草中就麻烦了，难以颗粒归仓，况且，还有检野茶子者光顾。

这年寒露到了，可在外做生意的父母没有回。祖父早盼晚盼不见父母的影子，便决定趁星期天带领已满十三岁的我和刚满十一岁的弟弟进山去摘茶子。

这天，我们一大早起床吃过早饭，急急地往山里赶。祖父担着两担箩，箩里放着茶壶和茶杯，我和弟弟各背一只背篮和一个背包。太阳从我家房屋左边的山后面升起来，红彤彤的。我家的茶子山在离家足有三华里远的黄泥冲，我们走了半个小时才到。只见连绵起伏的红壤土丘谷，坡坡岭岭都长满了油茶子树，其间只夹杂着少许马尾松以及其他杂树。祖父带着我们走进一个像是平底锅的大谷之中。已有一些人先于我们到达，并开始摘了。谷底及其坡上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到处都有“人语响”。祖父领着我们七拐八弯来到大谷东南角的一块山地，说：“这就是我们家的茶子山。”

我和弟弟听说，连忙把背篮随地一丢，身上只背一个背包，急忙摘了起来。祖父不慌不忙地一边把担子放在茶子林中一块空地上，拿出一只箩来，走向一棵茶子树开始摘，一边还在说着。我和弟弟只管摘，无心听他唠唠叨叨，但仍听到他大概说：这是与深谷。与深是他祖父与怀的长兄，所以这谷叫与深谷。与深死得早，他的三个儿子都归与怀抚养，而与怀自己也有四个儿子。后来他们七个每人分得一块茶子山。所以，这个大谷的山主都是我们的本家。他很小就跟着大人来这里摘茶子。

在蔚蓝的天空，太阳不断升高，越来越灿烂，但比起夏天来已温和了许多，天气很适宜劳作。我们摘起茶子来，不觉得很热。

“哥哥，你摘得好慢。等下看我们两谁摘得多些。”摘着摘着，弟弟突然望着我说。

我听了弟弟这话，没有作声，只是暗暗加块了速度，并且尽拣油茶子大而密的树摘。

“哥哥尽摘好的，我也要摘好的。”弟弟看了看我又说，并且离开正摘着的那棵茶子树，另挑一棵摘起来。

于是，我和弟弟满山跑着，挑来拣去，还不时爬到树上去。背包满了，我们就倒进背篮里。

我望望祖父，他只挨一挨二地摘，无论果多果少，果大果小，一概都不跳过，甚至我们摘过的树，他还要瞅瞅，一发现有漏掉的，就摘了。

不知不觉太阳已升到了头顶，身影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祖母担着一担箩来了，她把箩放在祖父放茶壶的那块空地上，叫我们过去吃中饭。我和弟弟背着茶子过去，放好。我看看祖母担来的两只箩里，一头放着盛饭的铝锅，一头放着盛菜的铝锅，还有碗筷，便把铝锅和碗筷拿出来准备吃饭。弟弟不急于吃饭，他望一眼我的背篮对祖母说：

“阿婆，你看我和哥哥谁摘得多些？”

“差不多。”祖母看了看我和弟弟的背篮说。

“不错，摘赢了你哥哥。”祖母又望着弟弟补充说。

祖父担着他的两只箩过来了，有两箩茶子，虽然不是满箩，但茶子都装到了离箩口只差几寸的位置。

“啊，公公摘了这么多！”弟弟惊叫起来。

我把我和弟弟背篮里的茶子倒入一只空箩里，一看，我们这一箩茶子竟然没有祖父那两箩满，箩里茶子上面还有尺把高的空。也就是说，我和弟弟两个人摘的茶子加起来，还没有祖父摘的一半多！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尽摘粒大颗密的，而祖父不挑不拣，甚至还摘我们留下的落脚货！是的，我们还小，但祖父也不是壮岁，而是已近花甲的人。

我和弟弟还在吃饭，祖父已吃过饭了，担着一担茶子送回家。祖母也担了半担茶子跟着祖父回家。

我和弟弟吃过饭歇了一会儿，祖父就来了。我们又开始摘。我和弟弟再不跑来跑去，只在祖父周围摘着，我们要看看祖父是怎么摘的。我一边摘一边不时地瞅祖父。

天啊，这哪里是摘，分明是“梳”、“捋”、“抠”、“啄”！

看吧，祖父正走向一棵茶子树。这棵茶子树的蔸子一出土面就长出五六根锄头把大的树干，每根树干都在一尺以内再分杈，长出数根枝桠，各枝桠上又开杈，长出许多更小的枝桠，这样就形成了一人高的球状树冠。树冠顶端细枝繁密，枝条压着枝条，挤挤挨挨，每根枝条上都结满了鸽蛋大的油茶果。祖父从一方开始了。他把箩装在枝条下，伸出双手，叉开稍微弯曲的手指，从枝条的根部梳向尾部。茶子就像下雨一样掉进他身前的箩里。梳了几下，多数枝条都梳过了，但还有少数枝条或因长得太低，或因弹起来了，没有梳到，他就伸手一根根地握住这些枝条，从根部捋向尾部。梳过抑或捋过之后的枝条上，仍有些许茶子，他就这里抠几下那里抠几下。看看还有残留的茶子，他再伸手像鸡啄食一样很快地东啄一下，西啄一下，直到一颗不剩。这样才只摘了边上的，还没有摘中间的。看他怎么摘中间的。他伸手抓住中间的一根枝条扳到边上，用一只手按倒枝条，让其对准箩口，用另一只手梳、捋、抠、啄。……这一方的摘完了，他把箩移到另一方，摘另一方的。这样摘了一圈，整棵树全部摘完了。祖父走向另一棵茶子树。这棵树形状、高大跟刚才那棵差不多，只是枝条稀稀疏疏，枝条上的茶子少得可怜。他不梳不捋，抠得也少，只是啄着。人绕树一周，这棵茶子树就摘完了。祖父走向又一棵茶子树。这棵树跟前两棵都不同，它从蔸上长出三根胳膊粗的树干，每根树干都在三米以上才再开杈长出几根枝桠。我想这下祖父很难摘了。只见祖父抬头望了望，伸出双手抓住树冠垂下的一根小枝桠往下拉，这树低下头来。我正耽心小枝桠会被他拉断，他倏地伸出一只手抓住刚被拉低的一根比较粗的枝桠，紧接着另一只手也从小枝桠上松开，迅速抓住已被拉低的另一根大的枝桠，然后双手用力，把树冠拉倒下来平着胸，就着箩口。他试图只用左手扳住，腾出右手摘。可是一只手力不够，他的右手刚松开，树冠就往回弹去。他连忙伸出右手重又抓着枝桠，双手把树一拉一按，然后一屁股坐到分杈处，双脚也踩住着地的枝叶，伸手飞快地梳着捋着抠着啄着……

我已看得入迷，手的动作慢一些了，祖父看见了，说：

“

摘呀，望着做什么？”

“我们在看您怎么摘哩。”我说。

“看我？看出来了没有？”

“看出来了。”

“怎么摘呀？”

“可以归纳为四个字：‘梳’、‘捋’、‘抠’、‘啄’。”我很有把握地说。

“

就这些？”

“就这些。”

“不止。”

“

还不止这些呀？”我疑惑地问，是问祖父，也是自问。

“为什么你们没摘赢我呢？是你们耽误了时间。‘梳’、‘捋’、‘抠’、‘啄’，是手上工夫，是速度，当然重要。但你应明白，与之密切配合的是用箩装在下面。这样摘了茶子不用捏在手里，而落进身前的箩里。你们摘了捏在手里，捏满一把再伸手放入背包里，多了‘捏住伸手放入’的环节，这就多用了时间。你们上树，爬上爬下，占去时间。到了树上，就只能像你们那样摘一手放一手。若也梳、捋……茶子从那么高掉下，怎能刚好落进箩里？难免落一些到地上。下树之后就得花些时间拈起。因此，只有不得已才上树。---像那棵树一样，非上不可。”他指了指三米开外一棵碗口粗大，三四米以上才分杈的茶子树。“另外，你们为找大的密的茶子，跑来跑去，三翻五次歇气喝茶，都多用了不少时间。……”他似乎意犹未尽。

摘茶子竟有这么多技巧，正所谓行行出状元！

我和弟弟决心学祖父的摘法。我们当即像祖父一样各拿一只箩装在身前，梳、捋、抠、啄……虽然仍不及祖父，但总算快了许多。

太阳落山了，晚霞染红了西边天空。我们收场回家。

下午，祖父又摘了两箩，我和弟弟也各摘了一箩。

我相信祖父是世界上最会摘茶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