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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门提督步军巡捕五营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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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术出版社上班时,我与张鸾最熟,她和我同一间办公室,她画画,我编文,桌子挨着,面对面,抬头见,低头也见,无话不谈。张鸾是有影响的女画家,善画连环画、年画。上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她走进全国著名画家行列,极盛极红了多时。那时的城镇乡村,百姓家里常挂她的年画,常有她的读者粉丝。但有个姓的张鸾,自有她命运的艰辛。改革开放后,眼见她又风生水起,夕阳光艳,然而社会的评价标准,在时尚与创新的不断变化中迅速地替换着,张鸾的时代虽已经过去,作品却仍然还是经典,兼具着社会和经济的双重效益。! V' ]4 Z) N- j/ {% U* F
张鸾是富家小姐,出名很早,她父亲张国忱七八岁时,被官方选中送往俄国留学,住在陆军中将的伯爵府里,学尽俄国社会的极为奢华的风俗礼仪,常随伯爵夫人和小姐去江边的白桦林画油画、采野果,画画成了他一生的不忘。回国后,张国忱得到张作霖的赏识,主管东北对日对俄外交事宜,后又随张的儿子到天津,担任市财政局局长。张国忱平日交往的多是俄国客人,家常日子里,充裕着俄罗斯贵族文化的精致和考究,熏陶濡沫着两个女儿,终生不改审美化的人生态度。尤其是二女儿张鸾,穿得像个洋娃娃,跟在父亲身边又写又画,忙碌得兴奋异常。
8 @- a1 h, n* \) `# m上世纪30年代末,天津发了一场大水,饿殍遍野,14岁的张鸾与父亲乘救灾小船,画遍灾难,在天津劝业场附近的永安饭店举行了一场赈灾义卖,父女俩的义举轰动津城,作品全部售出。第二天,小姑娘的大特写照片,就上了报纸和《良友》画刊,崭露头角。 C9 Z" u' s5 w$ f# `9 G
40年代,张鸾嫁给了东北银行家的儿子,住在上海做太太。平时随着性子写写画画,家里出出进进的文化界人士看了,惊羡不已,传扬开去,被声名赫赫的上海兄弟图书公司选中,特聘她为签约画家。从此下海,画画、出版、展出,一发不可收拾。其实,在上层贵族社会里,小姐太太们互相攀比着,在一起附庸风雅,画画、票戏、跳舞、打扮,是她们最平常不过的生活方式,而按父亲的心思,张家大小姐原本是学美术的,特意送往专科学校,终老以画画为业,成绩倒也平平,他偏让小女儿张鸾学了文学,二小姐随和,果然也就考上了著名的燕京大学新闻系,然而兴趣与天赋是冥冥里的强大力量,不可抗拒地将张鸾拉到绘画的归宿,在荣誉的光彩里,生生死死,受尽磨难。
/ [4 T2 e' y1 L. S8 x( w, r解放时,迁居天津的张鸾二十几岁,风华正茂,有在上海画连环画的经历,一下子就加入了天津美术家协会,当了专业画家,过去画画是消遣爱好,现在是参加革命工作,是自立谋生,张鸾光荣得很,恰又天赐良机,新中国一边倒地向苏联老大哥学习,俄国小说、苏联歌曲和花布、电影,以及高尔基、普希金、乌兰诺娃等风靡中国大地……出版社约张鸾画的画也都是苏俄题材:《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红色保险箱》、《危险的恋爱》、《牧师巴尔达》……这些,曾是张鸾当年轰动一时的作品,熟谙俄国文化的年轻女画家,画起这些打小就经历过的生活,如鱼得水,如痴如醉,如癫如狂,下笔如有神助:她笔下的俄国女人丰满、野性奔放;她画的俄国家庭带着你如临其境,灯饰上的流苏儿,壁炉上的烛台,笨重粗大的木质汤勺,都是她情感深处的储藏,味道醇厚,至浓至美至绝。
% a+ \$ {6 S1 E, \- c; ~! o! ~+ A& Z. i张鸾的连环画,成为出版社叫阵的名牌,声名远播,稿约不断。张鸾心思简单,像个儿童,给点阳光雨露她就茁壮成长。上班来,手里是一支铅笔加一块橡皮,画了改,改了画,精神投入,一天几小时下来不动地方,素来讲究美貌穿戴的女画家,满掌的硬茧,满手的黑铅笔末儿。她不善言谈,不爱交际,不会察言观色,更不去掺和是非,她的精气神儿都在画里。一年下来,她画的画是别人的几倍,质好量多,无可挑剔,她是画家,她那种不要命的精神,使她成了美术界里的人尖子。8 ]5 s9 }2 f7 q, b
张鸾被领导重用,美术界的硬仗都会点她去冲锋陷阵,她参加了新中国成立后的新年画运动,抢救改造濒临消亡的杨柳青年画遗产,她也不负众望,由她出新的杨柳青年画《五子爱清洁》、《三打白骨精》,几十年过去,仍然是杨柳青新年画的标志性经典,尚无人能够超越。尤其是《五子爱清洁》,直到50年后的21世纪,直到今天,还是一张令人惊心动魄的创作:它是纯粹的杨柳青胖娃娃年画,无论是形态还是动作,无一不传统、不规范、不标准。从构图上看,它与抱金鱼的胖娃娃如出一辙,且又层次丰富,疏落有致,从笔墨技巧上看,这个聪明的女人完全摆脱了她习惯的连环画构线,而是画出了纯正的木刻效果,还带着印刷式的枯笔!艺术没有新旧,只有好坏,既然你要创新,就必须画出超前的光彩,张鸾做到了。4 K5 d% y+ _6 Q! X. D7 A
这幅画的纯真、丰腴、静美,是天生而来,是张鸾骨子里爱美的心灵再现,她在画自己,她在过瘾,她在由着性子癫醉着狂奔,这已经完全不是画技问题了!* \! ?3 J% Z. D; v7 q- n$ s
如今翻开五六十年代的画刊画报,美术不是艺术,它承担着政治宣传,而在众多追求概念的平庸画面里,一眼就能跳出张鸾的作品,不做作,不空泛,不概念,富有灵动的流畅和精巧。她善画女性与儿童的美丽活泼,就是画家多不愿碰的女性领袖题材,在她笔下,依旧是高贵里含着貌美,庄重里有着亲和,画家的心里始终在强调着人性化的善良,让人感到活着是多么美好!: P- K' [/ h, S4 b- s) Z
生活里的张鸾,一如她的绘画,坦诚得不会从众,不意随和,她五光十色,充满了随性的自我,女人堆儿里,张鸾并不漂亮,然而她最是耀眼。她会打扮,她是画家,爱美懂美,也会美,会在自家身上随心所欲地摆布色彩明暗,精巧搭配饰物。比起其他女人,她有更多的机会出现在各种重要的社交场合,她血色丰满,五彩绚丽,恣情任性地享受着自己的年轻美貌,而引来的却是侧目与祸端,在当时那种说一样的豪言壮语,画一样的红光亮色,穿一样的服装款式的沉闷而窒息的环境中,张鸾无疑是一颗太过惹眼跳荡的星星!. R* \2 ^" G7 F6 X
出版社的编辑带着外地客人登门拜访,向张鸾约稿,开门迎接的女画家,着一袭闪着光亮的黑色丝绒旗袍,竟然把两个客人吓蒙了,他们面对着开门的主人,半天没敢迈步!在国营棉纺厂体验生活时,一个工人给张鸾提意见,让张画家不要再描眉涂唇。她笑笑,善良天真地回答:我眉毛淡,不描眉很难看,会吓着你们的!这些议论和反映,风吹而过,张鸾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她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过的日子呀,体面、精致,她不懂得生存竞争,周旋客套,不懂得去看别人眼色,更不懂得功利地掩盖起自己,去为别人做人,这个具有超常审美能力的女人,偏偏极不走运地生活在当时的社会里,而最缺乏的就是政治头脑,这个画呆子根本就不明白,她所喜欢的生活不但过时,而且反动,尤其是像她那样出身的知识分子,始终是生活在风口浪尖上。" b. c( [. l, z* j8 m3 Q
不过张鸾还算走运地过了几年好日子,主管天津美术创作的多是画家出身的知识分子,他们眼光远大,爱惜人才,创作环境相对宽松,在严峻的形势面前,协会保护了这些美术人才。张鸾在她的创作高峰期,追求自由,心性向高,痴痴地去追寻完美无缺的感情,她又迈错了步子,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张鸾,受到了更多的道德谴责,陷入了是非议论的漩涡。我听过她很多故事,尤其是她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但现在与我对面相坐的张鸾,原来是个很平和很有修养的女人,五十多岁,短发微卷,貌不惊人,经历过无数折磨,娇小玲珑,身材依旧保持着美好,常穿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衣裤,依然从容的讲究,全然没有了丝毫的张扬。我看她,她抬起头总是笑,没有女人及时应对的伶牙俐齿,十几个人的办公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找热闹,都愿意拉上张老师掺和,她却接不上话茬,糊里糊涂地不得要领。大家却很喜欢这个同事,人很诚实,没啥心眼儿,日子长了,我们两个很是投机。
1 T" ~/ o4 j# d7 A7 e我住医院生女儿,张鸾下班,提了满篮子菜匆匆忙忙赶来看我,送我一件稀奇古怪的物件,是她亲手用细纱白布缝制的束腰,要我围在腰际,左一层又一层地将松弛隆起的腹部裹紧扎住,能很快恢复身形的苗条,70年代的女性尚在追逐极“左”,偷偷戴个胸罩都被视为不齿,哪里还敢有如此要美的心思?我也没见过商店里有此物售卖,丝毫不懂得去理会它的价值,谢过之后,爱惜的是张鸾一针一线的情谊,珍藏箱底,从此不问。心里纳闷: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铁窗烈火,烧灼灵魂,她竟然还是铜墙铁壁一般刀枪不入,爱美如故,旧念不改!/ C1 ~( u V& K1 ~. ~* ]% |- G
80年代,我去上海出差组稿,从引领中国时尚的大城市,穿回一件惹眼的防寒服(上海人称滑雪衫),黑色,就因为黑色打底,满缀着机织绣出来的古老纹饰,凸显出一种典雅中的华丽,大家都说好看,说人家上海就是上海,我得意极了,穿在身上每天都去各个科室里溜达溜达,忽然发现身后一直悄悄跟着个张鸾,拉起我,跑到僻静的庭院角落里,有点紧张,有点口吃地对着我:“赶明儿,你把这件防寒服送给我吧,你要我的什么,我都给你。”
* ~% B5 A0 h! c- O. Z我愣怔地呆住了,不明白她是在说什么,对于这种不可思议的要求,我简直难以理解。回家后,犹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还是将衣服叠好,乖乖地送给了张鸾,反正我会经常出差,对美丽美好的追求,张鸾向来是忘乎所以地异于常人,我等之辈,谁能有她那样的癫狂和卖力?2 J* N/ B3 `9 n) F0 A/ O% {' n
改革开放后的张鸾,创作上依旧是把好手、快手,她是连环画室的专职创作人员,可是其他年画室、少儿室、儿童画报室……私下里,都找她悄悄派任务,只要给几句好话,她满脸满心地乐开花,不推辞、讲诚信、准时完成,每天走着快步,与时俱进,颠颠儿的都是快乐,她就喜欢这样过日子,就喜欢别人对她有需要,很快她又要去大学授课、到电视台开讲座,以及出席各种会议。社会上的各项荣誉也是不请自来:她是市政协委员、青联委员、妇女委员……已经有了一把年纪的张鸾,姹紫嫣红,迸溅出她生命里最亮的光彩。
2 |4 S: ~- O/ [: }- x渐渐年老的张鸾在年画界依然连连获奖:80年代的《少林寺》、《节日》、《情真意切》,还有《春江花月夜》、《丝路花雨》等新作,一版再版,为出版社争得全国荣誉和丰厚的码洋。张鸾在前院,为国家拼命地跑着,放出光彩;在后院,为自家三代拼命地跑着,她累坏了!80年代后期,张鸾终于退休了,父母也相继去世,两个儿子结婚成家。出版社新人辈出,观念时尚,也不再打电话找她赶任务了。张鸾一下子清静起来,空闲下来,满眼里就剩下了宝贝闺女:从20岁到30岁,又从30岁到40岁,没有工作也没有家庭,躁动的女孩想找个男人,常常穿着妈妈给买的漂亮裙子,头上插满鲜花,到大街上乱跑乱喊,急得妈妈到处寻找……
* [6 R5 |1 E% _. ^张鸾在骨肉相连的折磨里,疼得满心里流血!她已毫无能力去改变女儿的点滴了!张鸾60岁出头,就完全失去了记忆,迎面而来的老友,她木然地不再相识,衣服依旧是爱的黑色,却已散发出不洁的异味,张鸾不能爱美了,失去美丽的张鸾,也失去了灵性。我去养老院看望张鸾,张鸾哪里还是张鸾!她被剃成了光头,穿着不分男女的肥大裤褂,双眼鼓胀着水肿,张着大嘴昏睡着,任你怎样呼唤,她都不能醒转,当年美丽的画家已经“死去”!
& o J" s! o$ i2009年春节前,张鸾的二儿子,曾经陪着母亲一起挨斗的那个孩子,突发脑干出血,不治身亡,不到60岁的年纪!就在那几天,在床上躺了十几年的植物人张鸾,突然间躁动起来,反应强烈,待孩子入殓后,她才安静下来。不久后的一个春夜,张鸾也逝去了,享年84岁。她的大儿子哭完了弟弟,哭母亲。苦难里,相依为命的亲人,突然间同时离去,他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向长年住院的妹妹交代。
! Q4 C! m, M5 ^$ A. l; Z' F我的眼泪至今不能流尽,心里都是疼啊!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女人。张鸾这一辈子,活着多是受罪,而她童稚的心灵却将生活照耀得无处不美,也许正是这改不了的痴念,为她筑起了自我保护的堤坝,封闭在向善的欲望里,不被功利污秽,不被岁月钝化,她的作品随着日月光华的优胜劣汰,成为历史不忘的精粹。她早年画的连环画《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红色保险箱》、《宝葫芦的秘密》、《两将军》、《干干净净身体好》,直到今天,全国各大出版社还是奉为经典,再版又再版。2007年出版的天津通志评价这个勤奋高产的女画家,是我国年画创新的代表人物,她的《五子爱清洁》始终作为创新年画的标志性作品,代表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走遍世界。
: g v7 {4 K+ _; J `张鸾用美消解了她生命里所有的苦难,美在张鸾手里铸成了经典,经典不属于时代,属于历史。. L: |. `+ J/ F1 b1 p$ K5 j,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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