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篮桥监狱高墙西北角。网络图片。
那时无论是租界巡捕房还是中国地界警备司令部和公安局的监狱,都人满为患,难友们陆续被集中到漕河泾监狱犯人糊火柴盒的第五工厂,但是七位女难友不知道关到哪里,从此没有她们的消息。
来到漕河泾监狱的第二天,看守长进来时,父亲的入党介绍人曹正平高声提出,晚上水泥地睡觉太冷,要求给垫稻草。看守长表示晚上可以送些稻草来。曹正平又叫:“我们没有犯法,我们是未决犯,为什么把我们的手脚铐起来?要求把镣铐去掉!”其他人也跟着喊,看守长提高声音:“去镣铐要请示司令部再定!”过了一天,镣铐去掉了,大家可以自由一些,对曹正平也感到敬佩。
难友们成立了“同难会”,每四条毯子(八个人)为一组推选代表成立干事会,干事都是些比较积极的活动分子。其中外交干事负责和狱方交涉,互助干事负责照顾患病者和生活困难者,募捐和争取支援。组织干事曹正平热情,有能力,对狱方斗争有胆量,又是苦力工人,获得大家信任。
干事会发动大家向外面亲朋好友写信,请他们多送必要物品,然后分给有需要的人,外面送来的食物,都要平均分配,有福同享。外面曾给父亲送来一些饼干和衣服,饼干大家分吃了,衣服也是几个难友轮着换洗。难友们闹过要求早日释放,闹过要求改善卫生。因为当时天热人多,尿桶在监房里,有时候屎尿满溢,很臭。气候炎热,监狱中供水少,同难会也曾发动向狱方提出增加用水的斗争。
睡在大厂房地上的时候,父亲和王保德、周兴然(惠浴宇[1])等难友靠得比较近。他记得难友中有人说,别让敌人觉得我们中有谁是为首的。父亲说,当时觉得他们指的好像是王保德。王保德中等身材,话不多,但是比较关心大家。父亲不清楚他是不是为首,是不是主持集会。
多年后父亲获悉,王保德16岁到上海银作坊学徒,成为银楼技师,是银楼工会的党员,两年前就因为组织罢工坐过一年牢,搞过狱中绝食,这是第二次被捕,他30几岁,比大多数难友年长,又有领导狱中斗争的经验,大家就请他暗中指挥,例如牢门一开,如果进来的人是看守长或者监狱科室负责人等,王保德就做暗号指挥大家静坐不动;如果进来的是同情难友的狱中人员,王保德就示意提出各种要求。
国字脸、胖胖的周兴然比较平易近人,说话爽直。他告诉父亲,他是海州人,海州产盐,盐田的工人很苦等等,他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李梅是广东人,华侨,好作旧诗,三十岁左右,瘦高个子。父亲觉得自己比他们都小,又刚刚受到党的教育,很幼稚,阶级觉悟很低,所以很尊重他们。
当时被捕的人里面有个穿着国民党服装的下级军官章国钧,他是盯梢女学生跟进仁济堂大门后被关进来的。在巡捕房、会审公堂和监狱里,他见到敌人就乞求宽恕,然而没有人保释他,他就这样一直被关下去。他一进巡捕房就指出李壁臣和周兴然开大会时演讲和喊口号,是共产党,巡捕房竟然没有人理他。干事会把他当做重点帮助和团结的对象,周兴然特地和他睡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后來他也和难友交流自己的思想和窘困的家境。到宣判的时候他翻供,说原指周兴然二人是共产党是他胡说的。结果这个国民党下级军官被国民党法庭判刑三年,惨死在狱中。
当时难友们判断,只要不出叛徒,狱方就不易察觉狱内的有组织斗争。但是他们没有防范敌人可能派特务混进难友队伍或者可能出叛徒,狱中的身份和组织全都是公开的,多少年后检讨时他们说:“这仍然是受到左倾盲动主义的影响,违反了地下工作的原则。”
第五工厂中传过一首诗歌,是恽代英[2]的作品:“革命高潮涌,红旗飘日中,大示威,大罢工,工厂银行租界都要充公。”
“同难会”觉得这首诗歌是很好的教育材料,宣传了农民暴动包围城市,城市暴动又能领导鼓励农民起义。特别使难友们兴奋的是“工厂银行租界都要充公”这一句:“这样,我们也就能同苏维埃俄国一样了,这也是我们救国救民的光荣任务。”于是发动大家学习。
当时还有两种针锋相对的主张。一种是说外面总同盟罢工马上就可以实现,在南通的红14军就要打到上海,不久就可以出狱。另一种是说要保存自己,可以利用现在未决犯的条件学习文化,增长知识,有朝一日出狱后可以提高斗争本领。尽管父亲希望早日出狱,最终他实践了后者。
同案难友一起被关了五六个月,期间审讯过一次,l930年秋被押往南京中央军人监狱。父亲和李梅同戴一副脚镣,一路上铁链锒铛响。路过苏州龙华寺时,李梅诗兴大发,高声朗诵:今年三度龙华道,一看梅花两带镣……父亲记得自己和了一首:
黥首回眉龙华道,
春秋犹忆左脚镣,
阎门桥上锒铛过,
国际歌声到天牢。
据父亲回忆,往南京途中,在苏州沧门内的监狱住了一夜,然后押往南京。南京中央军人监狱是新建的,分南北两部分,南监有四座监房,分称为“改”、“过”、“自”、“新”,北监有九座监房,分称“智”、“仁”、“勇”、“天”、“地”、“人”、“日”、“月”、“星”。父亲没有去过南监。北监有几个工厂如织布厂、印刷厂、木工厂等,还有教诲室。监房有单人房、双人房、三人房和六人房。
他们被关进一个空置的大厂房,睡在地上。过了一个多月,由军法处派法官来审讯他们,四五人一批被提到一个礼堂(后来知道是教诲室),然后一个一个审讯。
那时父亲才22岁,是最年轻的“犯人”之一,其他难友提醒他,一是要坚持说自己是学生,二是被审讯时要淡定,回答问题要简单。此次审讯的内容和在漕河泾一样,但是法官态度更凶,喊打喊杀,一再指父亲是参加了共产党暴动。
审讯后过了一星期判刑。判刑时没有把他们提出去,就在他们住的那个大厂房入口处摆上桌子,布了岗哨,把“犯人”一个个叫过去宣判,然后把判决书交给本人。判决后,父亲被分到月字监,三个人住一间牢房,1933年又调到天字监,六个人一间牢房,直到1937年3月出狱。
父亲的入党介绍人曹正平半年后被释放,临出狱时,他对父亲说,他会回来看父亲和大家。父亲托他带口信给三叔,要三叔给他送衣服。曹正平说:“出去后设法营救你。”不过他后来并没有来看过父亲。
自被捕,父亲一直没有认罪悔过,也没有承认自己是参加集会,没有暴露自己是共产党员,但他仍然被判了9年11个月的徒刑,罪名是“企图煽动群众,扰乱后方,蓄意颠覆国民政府,犯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十一条”。同案的周兴然、李梅和李金祥等八九个人和他刑期一样长,其他人判十一个月或者无期徒刑。
50多年后,1982年父亲遇见曹正平被捕后接替曹的严启文,才知道曹正平入狱不久便叛变了,他伪装积极,骗取狱中组织的机密,出卖大家换取自己的自由,出狱后被中共特高科处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