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连藏杂谈】梦已逝，只存追忆——重温老舍短篇佳作《微神》连环画

kingwei · 发表于 2011年3月16日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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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是老舍先生含冤自沉于北京太平湖45周年，笔者谨以此文表示对这位“人民艺术家”的怀念之情。

梦已逝，只存追忆——重温老舍短篇佳作《微神》连环画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

——摘自（宋）晏几道《鹧鸪天》

一说起老舍（1899—1966）先生，大家常常会想到他创作的那些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猫城记》、《离婚》以及剧作《茶馆》、《龙须沟》、《全家福》、《神拳》等，而对他的中短篇特别是短篇小说关注不够。其实，老舍笔下的《柳屯的》、《微神》、《断魂枪》、《马裤先生》、《黑白李》、《老字号》等不少短篇小说都很值得一读，而这当中作为老舍唯一以爱情为主题，描写两位主人公“我”和“她”的一段初恋悲剧的短篇小说《微神》更加不容错过，因为作家将现实生活中的初恋微妙地渗透在了其中，也是其最得意的一篇短篇佳作。

1934年9月《微神》首次被收入老舍先生短篇小说集《赶集》中。对于小说标题《微神》的含义，大家在理解中有各种猜测，说法不一。其实该小说初次刊载在1933年10月1日《文学》第1卷第4期上时，标题《微神》旁用括号标有英文——Vision，其意思为：视力；视觉。看，看见；看见的事物。幻觉，幻像。想象；幻想。绝好极美的人（尤指女人）或事物等多种。据说老舍先生原来也有将标题拟为《幻影》、《幻灭》的想法，可又觉得太过直露，遂选择了中文音译。而从另一个角度看，Vision音译成《微神》后，中文字面意思和小说所展现的内容与意境却比意译显得更加贴切了。

1985年6月，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由王书朋编绘的24开32页彩印《微神》连环画。笔者是25年看了1986年2月号《中国连环画》刊载的连环画《微神》后才第一次知道了老舍先生的这篇小说。

《微神》这篇小说约有7400多字，篇幅不算长，老舍先生采用了散文式的诗化语言创作风格，如小说的开篇就在广大读者面前展现了一幅具有油画般色彩的充满生机的景象，这和他另一些作品中常带有“京味儿”的市井风格明显不同：

清明已过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今年的节气自然是晚了一些，蝴蝶们还很弱；蜂儿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好像世界确是甜蜜可喜的。天上只有三四块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燕儿们给白云上钉小黑丁字玩呢。没有什么风，可是柳枝似乎故意地轻摆，像逗弄着四外的绿意。田中的清绿轻轻地上了小山，因为娇弱怕累得慌，似乎是，越高绿色越浅了些；山顶上还是些黄多于绿的纹缕呢。山腰中的树，就是不绿的也显出柔嫩来，山后的蓝天也是暖和的，不然，大雁们为何唱着向那边排着队去呢？石凹藏着些怪害羞的三月兰，叶儿还赶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只能闭着眼吸取，省得劳神去找香气的来源，你看，连去年的落叶都怪好闻的。那边有几只小白山羊，叫的声儿恰巧使欣喜不至过度，因为有些悲意。偶尔走过一只来，没长犄角就留下须的小动物，向一块大石发了会儿愣，又颠颠着俏式的小尾巴跑了。

小说《微神》还在反映现实的叙事和描述中，使用或插入了意识流和象征主义手法与情节。因此，要将老舍先生这篇小说改编成连环画，难点在于如何使画面与文字和谐地契合在一起，并用绘画语言去准确地再现原文的意境。好在《微神》连环画的编绘都是王书朋一人，这对作品创作很有利，主动权比较大。他在创作中，很注重脚本的可画性，对原文内容有一个比较得当的取舍。同时，更注重对原著的分析理解，没有进行简单的图解。他还试图通过自己的画笔，进入到原著的内核，捕捉到小说所要表达的悲剧性主题，把一个特定时代环境下人物内心复杂的情感困扰展现在画面上。

像第1幅图，画面上，绘者用了大面积的充满生命气息的绿色，而“我”却垂头枯坐在山坡上，春意盎然的自然景观与寂寥孤独的背影形成了鲜明对比，也点出了男主人公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

在描绘女主人公——“她”手掀门帘首次亮相的第5幅图时，王书朋用明快的笔触把下面这段原文成功地转化为引人注目的视觉效果：

听见我来了，她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像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

同样，在第8幅表现两位恋人告别时，王书朋将这位容貌纯洁秀丽、梳着流行发式、清澈明亮的“眼上蒙了一层露水”、唇咬柔荑的“她”来了一个大特写，其恋恋不舍地表情十分传神，也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使之永生难忘。就是后来女主人公因生活所迫变成了暗娼，容貌“最好也只像个产后的病妇”时，在男主人公内心深处，“她”仍然是两人初恋时“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微神》连环画的封面主图就采用了此画面。

在第13幅图里，身在国外的“我”对伊人魂牵梦萦的相思情怀只好在梦幻的境遇里才能品尝到与“她”相会的味道。画面中的“她”手执折扇，穿着一身蓝色的旗袍，在明亮的光线下带着纯洁、美好、灵秀的生命气息：

她，在我的心中，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的轻巧。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动心的一个背影。我也记得她梳起头来的样儿，但是我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

另外，第11幅画面在构图上也很有意思，王书朋巧妙地用门前一尊巨大的石兽横亘在低头呆立台阶上的“我”与面向大门而站的“她”之间，再加上将两人处理成背对背，像是预示着他们无法走到一起的结局：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像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

原著小说中，老舍先生还通过用绿、蓝、紫、黄、白、红、粉、灰、黑等斑斓色彩的变化，展现虚幻、真实、快乐、痛苦、忧伤、凄清等不同场景与人物心态，向我们描述了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有兴趣的可阅读《微神》小说原文，从中定能了解老舍先生对色彩运用的寓意。而王书朋在连环画创作中也很注重画面色彩语言与原著文字内容的和谐统一，作品中浓绿、深蓝，灰紫，棕褐、暗红等色彩基调紧随情节的推进而富于变化，讲究节奏感、象征性。像第4幅图，在陷入看不透的黑暗背景里，“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成为两点跳跃面上的绿色。这双带着一抹绿色的小拖鞋在原著中前后闪现了8次，成为了男主公心中“她”的象征。

在第18幅图中，明暗表现强烈，如豆的烛火映照在站在“她”灵前“我”的脸上，光线使画面具有了一种戏剧性的色彩寓意效果。随后的第19幅图，则通过用直观的方法进行了绘画与文字的交流，诠释了男主公此时此地的心境：

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她为什么落到这般光景，我不愿再打听，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后几幅“她”向“我”哭诉别后一切的图幅中，画面色调基本以青蓝、灰紫、棕褐为主，人物形象的光照常常被吞没在寂静的黑暗中，就像进入了“一个鬼艳的小世界”，笔触深沉凝重，流露出对往昔不堪回首的悲伤绝望之情，体现了从拥有到失去，从真实到梦境，两人的人生已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但两人心中埋藏的爱恋并没有改变：

“我杀了我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不笑，我怎么挣钱？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心。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颜色。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远认识它们。”

“但是我也记得那双脚。许我看看吗？”

她笑了，摇摇头。

我很坚决，我握住她的脚，扯下她的袜，露出没有肉的一支白骨脚。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现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

不过，这一组画面王书朋也没有过度地煽情，只有一缕淡淡的伤感与愁悯的意境。直到最后一幅图，画面色彩才又回到了作品开头的绿色基调，实现了前后照应，但因为孤独的“我”，内心的情感浮动，迷离的梦境，真实的痛苦，一切往昔初恋的岁月，终日在脑海中徘徊荡漾，如影随行，成了无法摆脱的回忆，这抹原本明亮的绿色也已变得有些昏暗了：

东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心中茫然，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作着春梦。

虽然每个人对作品理解和表现形式各有不同，我们不能苛求编绘者创作的每一幅画都能完全还原或体现原著的精髓和意境。就笔者而言，当年就是欣赏了王书朋编绘的这篇连环画后，才四处去寻找老舍先生这一短篇《微神》来读的，一部连环画能起到吸引有兴趣的读者去看原著，也算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了。《微神》连环画完成后，荣获了1986年全国第三届连环画评奖绘画创作二等奖，画家王书朋的埋头苦干终于得到了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