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坊】桑麟康：创作者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融入其中

将军苑 · 发表于 2024年10月9日 10:14

本帖最后由将军苑于 2024年10月9日 10:56 编辑

“90年了，那些英雄，我们依然记得。正是因为他们的负重前行、前赴后继、无私奉献，才有今天的岁月静好。”

2024年8月17日凌晨2点01分，改编自孙甘露长篇小说的同名连环画《千里江山图》绘制团队中的一员，奋战数月的著名连环画家、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连环画代表性传承人、上海民盟书画院副院长、上海市美术家协会连环画艺委会主任桑麟康夜不能寐。在微信另一端，他给笔者发来了如此感慨。

早上10点45分，新创长篇连环画《千里江山图》在上海展览中心中央大厅首发限量签售。该全三册连环画分别由50后桑麟康、60后满振江、70后倪春培三代画家联合绘制。现场签售队伍排了一圈又一圈。此情此景，让原著小说作者孙甘露激动万分：“看到今天这个场面，我惊呆了！连环画家被围了一大圈，这是上海书展很少见到的场景。说明大家对《千里江山图》这部书所反映的那段历史非常关注、有兴趣，对连环画这个画种，很多朋友非常喜爱。”

一个小时的签售结束，“连迷”依然沉浸其中，久久不愿散去。而桑麟康等人步履匆匆，已赶往下一站南京研讨……

9月15日晚，笔者电话连线，正在外地采风的桑麟康欣然接受了笔者的独家专访。

“这孩子长大后要吃丹青饭的”

1957年6月，桑麟康出生。爱美的母亲酷爱绣花。看着别人的绣花图案，心动的她驳样绣在枕头上、鞋帮上。在旁三四岁的桑麟康潜移默化，也会拿着一张纸，用铅笔涂抹描画。邻居家一张报纸上的题花、插图，也成了桑麟康临摹的范本。

上学后，凭借画画的嗜好，桑麟康比同学们多了一项“可攀比”的技能。上课、下课，他都在画画。讲课老师不满意了，对他提出严厉批评，没收和撕毁他手中的画作，恼火的桑麟康竟然以踢翻讲台作对抗。让老师又好气又好笑。

桑麟康喜欢用铅笔和纸拓印花样并用刻刀将其刻制成“刻花样”剪纸艺术。剪纸艺术需要大概括，粗、细线条搭配成章。桑麟康从《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等连环画中寻找灵感。

桑麟康还从样板戏连环画《红灯记》中寻找素材，李玉和、李铁梅、李奶奶、鸠山、王连举等都成了他进行人物剪纸花样创作的内容。他将其中人物的五官，通过线条连接再剪纸，人物的肢体语言和面容表情，通过剪纸，栩栩如生地体现出来。熟悉桑麟康的长辈见此忍不住夸奖：“这孩子长大后要吃丹青饭的。”

日积月累，参加美协绘画展

上世纪70年代末，中学来了一位高水平的专业美术王老师。王老师用自己的专业技能将爱好美术的学生组成了美术班，课余在办公室教授速写、素描，看国外相关美术家资料、精美的画册等，桑麟康如获至宝。

认识到人物画创作不能一蹴而就，需要长期的积累，桑麟康为自己准备了一条路，那就是到社会、到公园、到菜市场、到车站去画速写。每天半天自由支配时间，桑麟康花40多分钟，从南市小南门的家，走到复兴公园，一直画到中午才离开。这一走就坚持了数年。速写也成了一生的必修课。那时一张公园月票6元，一叠边角纸料5元，对桑麟康而言，是一笔巨资。

中学尚未毕业，桑麟康已数次参加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以下简称“上海美协”）举办的绘画展，在全区中学生中有相当的名气。

毕业务农，创作连环画处女作

1975年3月，中学毕业的桑麟康赴上海市五七农场务农。时任上海美协秘书长蔡振华专门坐几个小时长途车，再步行一个多小时，到桑麟康的连队看望他，让他倍受感动。

务农闲暇，桑麟康品读连环画《铁道游击队》《山乡巨变》《红日》《红岩》，从顾炳鑫、贺友直、汪观清、刘旦宅等老一辈连环画家的作品中学习人体解剖、透视、构图和疏密处理，进行人物画、连环画和插图的创作与研究。

下乡务农第2年，桑麟康事业上的伯乐、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以下简称“人美社”）下乡到当时南汇县文化馆的资深美术编辑黄大华向桑麟康发出邀约。桑麟康开启了他连环画处女作《金盆口新话》的创作。

1976年6月下旬，借调到人美社的桑麟康和另外三位画家，怀揣上级部门加盖公章的介绍信，携带2400元现金，来到了故事发生地山西的一个村落体验生活。他白天收集素材，晚上整理素材、查看速写，准备第二天的文案，一天的安排紧锣密鼓。

7月28日后半夜，一声巨响，把桑麟康从睡梦中炸醒：“唐山发生地震了！”余震中，桑麟康将由自己保管的600元现金揣在兜里直往楼下跑……想法很简单：人回家，钱丢了，钱是要赔的。那时的月工资只有18元。8月3日，在山西体验了40多天生活的桑麟康回到了上海。

随行的四位创作人员中，仅桑麟康创作的《金盆口新话》在1977年正式出版。

两次机会，可惜都擦肩而过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心有所系的桑麟康欲报考美术学院。此时，人美社招聘创作干部已排上日程，领导与编辑劝桑麟康放弃报考，再三许诺将桑麟康调入该社。最终因户口问题，桑麟康没能如愿进入人美社。

“我在等待。”一年一年过去，桑麟康在画画中等待进入人美社的机会。斗转星移，桑麟康对农场中的美术爱好者毫不保留地传授绘画的技巧。当这些朋友学有所成被美术院校录取驱车离开农场时，桑麟康会远远地躲到海边：“啊呀，又走了一位！”空落落的内心，泛起一阵阵酸楚。

后来上海某报要办浦东版，要调桑麟康担任美术编辑。桑麟康因手头刚接了创作连环画的稿子，急着要去体验生活。40多天回来后，调动的事情又黄了。桑麟康在农场又多待了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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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丰收，获得国家级奖项

1984年，是桑麟康的创作丰收年。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举行，上海有28件国画作品入选。上海入选者中有德高望重的艺术家程十发、戴敦邦等。27岁的桑麟康创作的国画《我们唤醒了沉睡的大地》《同学》同时入选，令人瞩目。之后，全国农垦系统美展、全国工人美展，桑麟康频频得奖。

1984年，桑麟康接到了为人美社创作连环画《甜甜的刺莓》的任务。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创作这本连环画上。

《甜甜的刺莓》故事情节虽然平平淡淡，但人物有血有肉，感情变化非常细腻。那些小人物不经意间的小动作，经桑麟康加以深化，许多画面出现情感碰撞，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桑麟康说，《甜甜的刺莓》是他迄今为止画得最好的一本连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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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国歌》，打造可移动展示馆

2015年，国歌展示馆要把展示馆中展示的所有内容制作成一本口袋书，打造成一个可移动的展示馆，邀请桑麟康创作连环画《国歌》。

资料的收集如同食材的找寻，技术高明的厨师要将一桌菜烧好，好的食材不可或缺。本着这样的创作理念，桑麟康阅读了大量与之有关的文献资料，察看上海的典型建筑，观察人们的言行举止及生活习惯，有的放矢地去寻找资料。《国歌》出版后，得到了业内人士的广泛好评。

创作《大世界》，“你把我的作品升华了”

上影著名编辑沈寂，人称上海的“万宝全书”。他撰写了《大班》《大亨》《大世界》三部巨作。《大班》《大亨》经改编，由著名画家孙愚、戴敦邦二度创作，出版了连环画。而《大世界》经沈寂改编，因为创作的难度大，原来的画家退出了，因此脚本在社会上“流浪”了2年多。

2013年，经著名画家汪观清举荐，桑麟康挑起了创作连环画《大世界》的重任。

大世界，对桑麟康而言，是熟稔于心的爱心童话。父亲在他还没有出生时就支援了内地，每年回来公休，对孩子们的补偿就是带他们去大世界游玩。

按照沈寂改编的脚本，如果把大世界拍成电影，通过意识流和重叠，来凸显大世界的繁华，一分钟内可以概括所有的内容。而连环画的欣赏习惯与电影有所不同。电影一闪而过的画面，恰恰是连环画需要保留，需要重点说明的。大世界的建筑不能一闪而过；大世界进场的热闹场面必须有所呈现；大世界最重要的元素哈哈镜不可或缺。

“我可以帮你改一改吗？你的原作是一棵大树，我希望可以将其内部打造得枝繁叶茂，将应该表现的场景表现出来，让大家在大树下乘凉。”桑麟康向沈寂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话刚出口，桑麟康便后悔了。

沈寂向桑麟康讲述了大世界老板的生平故事，讲述了当时的交通情况、看戏观众的情况、大世界内外的情况，以及剧团里艺人工作、生活、演出、排练和练功的情况。

记录下这些信息后，桑麟康思忖：大世界人声嘈杂，气氛热烈。他创作的连环画《大世界》，首先要体现大世界的建筑体量之大。其次，所有物品的摆放，窗子的开启，都要有规矩。

仔细研究后，桑麟康再度约请沈寂和陈云华两位前辈到大世界现场查看，了解“大世界”第一层至第四层各剧场的分布情况，天桥下小摊贩包罗万象，满满烟火气。“把这些元素、概念画出来，这本书基本能够成立。”桑麟康认为。

桑麟康向沈寂讲述了一个故事——1977年他到浙江体验生活，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写生。巷子没有窗户，只有几扇门供佣人进出。在桑麟康画得非常投入时，唢呐声响起，一支出殡队伍出现在巷子里，一副黑色棺木，上面覆盖红色被子，前面的人吹着唢呐，后面的人披麻戴孝护棺慢慢前行……没多时又响起了唢呐声，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那是一支迎亲的队伍。在一片嬉笑声中，响起了鞭炮声。在一条巷子里，人生中红白事同时发生。桑麟康一直考虑，有机会，要将此情节编入画面中。连环画《大世界》的创作为他找到了切入点。沈寂听后，未作回答，只是点头。

桑麟康完成了绘画，整理好了资料。此时，90高龄的沈寂按捺不住了。炎炎夏日，在助理的陪同下，他来到了桑麟康的工作单位《电影故事》杂志社。对着电脑，沈寂一页一页地翻看。桑麟康将原来安排的160幅画面，又陡增了60幅画面。

翻到第46页过场戏。桑麟康惜墨如金，将生与死，在这一页上体现出来了！

不知不觉中，时间是那么漫长。当桑麟康再推门进去，沈寂站起来紧紧握住桑麟康的手，缓缓地说出一句话：“你把我的作品升华了！”最后沈寂提出要在作者一栏加上桑麟康的名字，被桑麟康谢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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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弥留之际，接手《开天辟地》

2018年8月11日，桑麟康接到创作红色题材连环画《开天辟地》的创作任务。可这时，他的父亲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一头是重大创作题材，一头关乎挚爱父亲的生死，难作抉择的桑麟康一次次询问病榻上的父亲：“我明天要去签约。我不确定你是否能听到。如果你同意我画，请给我一个暗示。譬如可以动一动闭着的眼睛，或者手指和脚趾。只有你同意了，我才可以放心创作。”许久，夹在父亲手指上的起搏仪动了一下。桑麟康想，这就当是父亲的表态给自己的心理暗示，他可以去创作了！在医院陪护的弟弟对桑麟康说：“你去吧，父亲这里，由我来管。”

天空在呜咽，下起了倾盆大雨。桑麟康拿了雨衣，骑着自行车一路狂飙，淋得一个透心凉。签约完毕，身心疲惫的桑麟康来到了父亲的病房。零点，父亲的心电监护仪显示父亲状态已不是很好。第二天早上旭日东升，整个病房里洒满了阳光。6:48分，桑麟康的父亲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开天辟地》出版后，作为桑麟康的代表作之一，入选了全国美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一时间委托桑麟康参与中国共产党党史连环画十册套书“红色的历程”创作工程，套书记述了中国共产党从1921年到1949年的光辉历程。桑麟康创作的“红色的历程”第二册《开天辟地》连环画，在第二届全国党员教育培训教材展示交流活动中被评为创新教材。

“我要将优秀的作品展示给读者”

桑麟康的座右铭是：“我的创作我做主。绘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就想把画画好，画精彩的东西，将优秀的作品展示给读者。”

深耕绘画创作领域近五十载，桑麟康认为，中国画和连环画只是画面大小、分类不同而已。将连环画压得很低，把国画抬得很高，这是不正确的。连环画作为一种连续讲故事的形式，画家把纸张作为舞台，不仅需要擅长表演，还需要揣摩人物的思想情感发展脉络，将人与环境、与动物、与自然的关系都要处理好，将符合逻辑的东西纳入画中，创作出来的作品才会更加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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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江山图》签售，孙甘露：“我惊呆了”

2024年8月17日，作为上海书展重头戏之一，新创长篇连环画《千里江山图》在上海展览中心中央大厅举行首发限量签售。是夜，桑麟康夜不能寐。2点01分，他发来微信：“‘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我准备了3分钟发言稿。”

2023年，著名作家孙甘露的长篇小说《千里江山图》获得了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该部巨著得奖后，引起了桑麟康的关注。2024年2月，桑麟康接到了创作连环画《千里江山图》（全三册）第一册的任务。

《千里江山图》连环画分为《风起云涌》《千里追踪》《决战浦江》三册，由50后桑麟康、60后满振江、70后倪春培三代画家联合绘制。经过沟通，决定以传统单线白描加小黑墨块的形式呈现；生活化地确定人物造型，拉开形象间的距离，提高人物的辨识度，避免人物脸谱化；注重生活场景，服装、道具、街面广告有上世纪30年代时的特征。

连环画创作是一个非常个人化的创作。三位画家不在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活阅历和创作方法。他们力争在创作风格上互相靠拢、借鉴，分享创作资料，利用微信交流画稿与构思心得，把有限的文字提供的信息，通过画家的思维，变成一个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形象，落在画稿上，是“纸上谈兵，无中生有”的过程。

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先生曾经说：“画连环画必须具备带入感，要带入环境，吸引读者进去，这样就成功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第一册《风起云涌》

小说第一章出现的人物老方接受了一个任务：通知11位互不相识的地下党到四马路菜场开会。老方作为小说里的人物，在脚本里并没有详细的描写。桑麟康画了一个他心中的老方：在往回赶的马路上，国民党的暗探抓共产党，腥风血雨……桑麟康将此作为提示，逐渐展开这个主题。第一个出场的反面人物是潜伏在共产党内部工作三年的易君年。作为国民党资深特工，虽然他伪装得很谨慎，但在细节处仍会露出破绽。开始画面，桑麟康设计了易君年三分之一的背影，嘴上叼了一支烟。看似随意的一个动作，却被陈千里发现了破绽：易君年抽的是英国进口的茄力克香烟！这种烟一桶50支需一银元，是当时一个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易君年烟量大，却平时一直抽这个牌子的烟。一个共产党员，怎么可能这么做？这个细节，脚本中并没有，桑麟康设计了伏笔。有道是，连环画画面虽小，但其中蕴含着大乾坤。一些不经意的细节，恰恰反映出绘画创作者的阅历。

“上上报恩台，看看龙华寺，看看桃花。”《风起云涌》桑麟康画了110页，再加上上海外滩的全景、龙华塔、浦东三件套两个拉页。

从今年2月份春节前领受任务，到5月份第一个完稿，桑麟康夜以继日地创作。他说：“如果将信仰作为一种营生，那些年轻的共产党员就不会去做这种事情。他们为了信仰，用自己的身躯作为诱饵，把国民党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使浩瀚同志能够顺利地‘金蝉脱壳’，转移到瑞金。保持了革命火种，最后赢得了千里江山。可歌可泣，值得歌颂。”

五七农场务农、农场局商业服务公司做美工、新上海影都创作海报、《电影故事》杂志社任美术编辑……桑麟康说：“我喜欢讲故事，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我们创作的东西，或多或少带有自己的生活烙印，好恶和审美情趣，都会在作品中有所呈现。连环画创作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融入其中，与故事中的人物合体，休戚相关共进退。”

经历是最好的财富。经历开阔了桑麟康的眼界，更提升了他的境界。

（原载于《上海支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