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观清口述历史》 04 从“新美术”到“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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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初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时的汪观清（颜梅华摄）


1949年5月，上海解放。下半年连环画圈里的一些进步画家便开始创作以解放、革命题材为主题的新画本。为团结画家共同提高政治素质，在军管会文艺处的领导下，上海成立了一些连环画团体和学习班，其中以“上海连环画作者联谊会”，简称“连作联”，最具知名度和影响力。连作联，赵宏本任理事长，参加者有画家，也有编文、缮文者。连环画首席“名旦”赵宏本和其他三旦沈曼云、钱笑呆、陈光镒，木刻画家赵延年、顾炳鑫，国画家陆俨少、应野平、程十发、王康乐等都有加入。前后参加连作联的估计有二百余人，连著名译制片演员邱岳峰后来也参加了。连作联设在绍兴路五号，经常组织大家开会、学习、研讨，每周至少一次。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要求成员抵制思想反动、趣味低级的作品，明确艺术为工农大众服务的方向。
      解放初期，上海公营和私营的出版发行机构共有五百一十家，在登记中注明经营范围涉及连环画的有一百一十个。知名的私人书局包括：同康、大达、周家、泰兴、大化、中原、广记、文华等等。有些出版社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光棍司令，其实就是皮包公司。我后来加入的宏泰出版社，还算是比较规矩的。
      1949年到 1953年，在中国连环画的发展史上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时期，连环画被纳入社会主义的文化范畴。出版社和画家处于社会变动之中，对于连环画的认知也有着一个过程。最初，一些人对于进入国家出版社工作持观望的态度，后来才转为热衷。主要原因是： 上海解放的时间不长，很多人对新政权缺乏认识，对于共产党是否能够站稳脚跟，长久执政还有怀疑。
      台海的彼岸，蒋介石一直策划反攻大陆，传说八月半要回来吃月饼。赵延年和杨可扬刚参加《华东画报》社的时候，曾被一些人嘲笑，“伊拉参加仔工作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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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环画作者是如此，刚解放的私人出版社也是如此。 1952年，社会上大概有一百九十家私营出版社。很多出版社老板口上不说，心里和行为上还没有转过弯来，或多或少，明里暗里抵制新题材的“解放书”。嘴巴上叫着“为人民服务”、“马克思主义”、“新民主论”等新名词， 却并不真正买账，其实也不懂。因此在题材上，仍旧找些传统故事里有恶霸的，或农民起义的情节，打打擦边球，算是响应新社会了。有些私人出版商私下里说：“骂地主、土豪可以，要骂国民党，还要看看苗头……”与这些相对应的，是一些进步出版商，有几家出版商，解放后就坚持出版进步的解放书，比如大众美术出版社、教育出版社、灯塔出版社、晨光出版社等。
　　
　　这种情况随着政权的稳定， 连环画功能和服务群体的重新定位， 慢慢发生了变化。解放不久， 文化部发了一个通知， 要求美术出版社多出连环画， 一方面满足广大工农兵群众和少年儿童对文化方面的需求， 另一方面可以取代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大量不健康的连环画。于是连环画事业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 到 1953年已经呈现另一种生机勃勃的面貌。
　　
　　连环画单行本和报纸上发表的连环画共六千四百九十余套。次年， 全国出版连环画已达到八千九百五十五点四万册。一批像《血泪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民英雄刘志丹》这样的新题材连环画， 慢慢打开了销路，各单位也买了放进图书室，比如沪西工人俱乐部图书室等，有的单位还组织阅读会， 连环画读者大大增加， 阅读群体的素质明显提升。有组织的工人阶级，成为连环画的主要读者之一，连环画的功能，也由原来单一的娱乐消闲，开始转变为教育宣导为主。
　　
　　宣导是连环画很重要的一项职能。早在解放前， 鲁迅先生就说过：“用活动电影来教学生， 一定比教员的讲义好， 将来恐怕要变成这样的……”五十年代初的连环画的情况，验证了鲁迅先生的这个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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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适应新职能， 大量的解放书开始占据市场。解放前连环画的销路，三分天下。上海所在的华东占三分之一、华南占三分之一、其他地方占三分之一。解放初， 从增量的角度看， 华北的销量一下子上来了， 占据了头筹。其次是华中， 再次是东北。解放题材大受欢迎， 出版十来天，可销售一千到两千本， 有的连环画出了七版， 还供不应求。更多的出版机构开始放弃传统题材， 纷纷转向解放书， 重要原因还是市场导向， 解放书好销。
　　
　　据说毛主席指示文化部长周扬，要文化部办一个专门出版连环画的出版社，不久，文化部成立了大众图画出版社。在上海，最早的国营出版机构， 是一解放就成立的新华书店华东总分店。 1951年改组为华东人民出版社。
　　
　　1952年 7月，新美术出版社成立。由大众美术出版社及教育出版社、华东书店、群育出版社、兄弟图书公司、灯塔出版社、一迅出版社、雨花出版社、文德书店等连环画出版单位合并组成，专业出版连环画等美术读物。
　　
　　新美术的酝酿始于 1951年冬天，当时凡是公私合营的出版社，前面都加个“新”字，以区别没改造前的所有制性质，比如新文艺、新知识、新美术……“新美术出版社” 六字标准体由黄仲明在书法中辑出，大家都很认同。成立之初，新美术叫公私合营新美术出版社，虽然冠以公私合营，其实是完全的国营，华东新闻出版局的直属单位。社长、总编、编辑、制作，及其他行政人员均由共产党员担任。
　　
　　在新美术出版社成立之前，社会上已经开始有小规模、零星的合并和联营了。当时，国家出台了连环画“统一编辑、分别出版、集中发行”的构想。新美术出版社成立后， 1953年， 政府进一步主导和推进了合营的进程。文化局开始加强对私商书局的管理， 主要体现在对私商出版的连环画的政治方向和艺术质量提出了更高要求， 社会上主要的十一家私营出版商成立了联合出版机构，这就是著名的“十一联”。每月，十一家编辑部的编画人员开一次会，政治学习、业务交流，互通选题和分享经验，以提高出书的质量。当时，这些十一联的创作人员也都是连作联的会员，又是编绘出书把关的责任人。十一联的作者里包括了汪绚秋、陆俨少、徐进和我等十余人。不久，大规模的公私合营开始了。我所在的宏泰书局，也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合营进国营的出版社—新美术出版社。一年后，社会上基本就没有私营的出版社了。
　　
　　新美术出版社成立后，随着新中国的百废俱兴，发展势头非常强劲。
　　
　　连环画创作人员的需求不断加大。这时， 参加进来的画家主要来自三个渠道：一是以赵宏本、陈光镒为代表的，在解放前已经成名的老连环画画家；再者是像我和贺友直这样，自学成材，并有一定作品的画者；第三部分就是一些美术院校，科班毕业的美术专业人才，他们直接从学校出来，是“学生兵”，有技术，受过正规绘画训练，但是不了解连环画，这部分的人员数量较少。
　　
　　在完成了《爱情》和《扫雷英雄姚显儒》， 及一些其他作品之后， 从1951年开始， 我在私营的宏泰出版社工作了三年。宏泰以画海派的香烟广告画为主。我在宏泰的工作，包括绘画和组稿两个内容，每月有六十至八十元的固定工资收入，所画的画另外有稿酬，但必须画得快，画得好。和我一起在宏泰出版社工作的还有徐进，他是张少呆的学生。
　　
　　私人出版社的特点是灵活， 但发行量不大。因为私人出版社本身规模小， 加之为了赶进度， 尽快将产品推向市场， 很多脚本都是边画边想，边想边写。为了控制成本，印刷多采用石印，纸张选用廉价的，因此质量非常粗糙。同时， 发行量受制于渠道和人力， 每部连环画发行几百本已经很不错了，上千本基本不可能，只有四大名旦，如赵宏本、钱笑呆能做到。这些私人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 进不了图书馆， 主要销售给书摊。后来， 国营出版社的出现， 最重要的是解决了机器化印刷和脚本质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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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汪观清全家合影


　　这期间是我生活负担最重，经济压力最大的时候。 1949年儿子出生，1951年女儿出生，到1957年的时候，我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我太太一直没有出去工作，全职照顾家庭。父亲在袜厂破产后就失业在家。乡下的母亲多病，还有两个无收入来源的妹妹要读书。这一大家子十来口人的生活，都依靠我一肩承担。
　　
　　我加入新美术出版社的时候，正是公私合营如火如荼的时候。当时不断有新单位并入新美术出版社，甚至有时一日数起。队伍不断扩大，同事不断增加，有些是熟悉的面孔。我在 1954年加入新美术出版社。贺友直、颜梅华、郑家声等比我早。贺友直是 1952年入冬的时候，从连环画工作者学习班结业后分配来的，他们那一拨来了十六个人。 1954年，和我同一年入社的，有钱笑呆、陈光镒、王亦秋、赵三岛、胡克文、陈少华、汪绚秋等人。
　　
　　当时新美术汇集的出版商、编文和绘画达到四百多人，在全国是连环画画家最多、最集中的一家。一时间，新美术出版社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繁华图景。
　　
　　能加入国营出版社是一种认可和证明。进入国营出版社的画家，都经过选拔，在政治上、专业上经得起推敲。加入国营出版社也意味着生活有了保障。很多人当时没有机会进来，或者因为“看苗头”，犹豫着，错过了机会。据说他们后来的生活很凄苦，甚至连基本的保障都没有，与我们不可同日而语。
　　
　　赵宏本曾在一次座谈会上，谈社会上连环画作者的安排问题。他说，上海的连环画作者，没有安顿的有六十几位，改造前都是自由职业者，生活来源依靠私营出版商的稿费。 1954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 他们的生活状态很差。新美术出版社很少向他们组稿，其中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没有工作，有七八个作者三个月未收到一笔稿费。这些社会画家生活十分困难，有的都到了吃不上饭的境地。他还说，“现在每个礼拜，至少有七八个人到我家里叫闹、诉苦，我是好话说不完，还得挨骂。我是实在没钱，有钱的话，我情愿掏腰包，帮助他们解决困难”。
　　
　　赵宏本的这些话，真实地反映了自由作者的窘境。坦率地讲，解放后，连环画画家的命运已经比解放前好许多。比如周云舫，号称全才画家，与朱润斋齐名，两位都属连坛“前四大名旦”。周云舫画过《封神榜》和《罗宾汉》，为了生计没日没夜地画画，透支健康，二十九岁就过世了。朱润斋本人也在四十岁，正值壮年的时候，为完成老板的一个接一个的繁重任务，累死了。据说， 这位连环画大王死后连一口简单的薄木棺材家里都买不起。当然，赵宏本在座谈中也提到，没能被国家出版社收录进的作者，的确水平不高。他建议把这些人组织起来，办一个学习进修班，请一个老师，帮助他们提高水平，创造就业条件。
　　
　　我们就幸运多了。新美术出版社在铜仁路的一处花园洋房办公，环境幽静，据说原是报业巨子史量才的公馆。
　　
　　单位有食堂，中午吃饭，用方桌，八个人一桌，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营养均衡，还不要钱。现在想来都觉得好吃。那时我刚合营进来，午餐时间，放眼望去，几十桌全部铺开，蔚为壮观，就餐像办酒席一样热闹喜庆。大家的工资也很高， 1954年，我的工资已经达到每月八十八元。比起那些没能进入公家出版社的，我们真正算是优越了。
　　
　　当时的娱乐生活也很丰富，每天中午我们打球，篮球、排球都有。我是出版社的运动健将，排球的扣手，篮球的投手，中午打球出一身汗，用冷水冲凉后，马上投入工作。我们也去参加比赛，各个出版社之间比，我们总是冠军，后来去和解放军比，就不堪一击了。
　　
　　年龄大些的同事不参加运动，他们爱好戏曲。出版社演出《空城计》，场地就在花园里。刘锡永扮演诸葛亮，羽扇纶巾。顾炳鑫和他演对手戏，扮司马懿。程十发的马谡，颜梅华的赵云，张德章的王平，卢汶的报子，贺友直和严个凡是城门扫地的门童，走来走去，偶尔冲台下笑笑。还专门从京剧院请来化妆师，专业的。记得一次演出，报子卢汶急急上场，边单膝跪在孔明面前，做报事状，边焦恐地说： “王谡、马平失守街亭”，这场戏本身传递的就是紧张的情绪，卢汶紧张，观众也紧张，居然就没人听出来，这位把“王平、马谡失守街亭”的词给说串了。“诸葛亮”一愣，到底刘锡永是老画家，镇定地吩咐： “再探！”不久，戴眼镜的琴童和穿皮鞋的龙套登场了，这时台下却爆发出哄堂大笑。我也参加文艺演出，但不演戏曲，我和江南春一起给大家变魔术。
　　
　　不要以为我们光娱乐，那是工作之余。我们的竞争压力也很大。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文化艺术界一派繁荣，每个地方都需要人，外地一些出版社都要来上海挖人。如果画不好，就面临着淘汰到其他出版社，甚至外地的可能。这不是一种虚泛的可能，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我身边就有些同事，被以“支援兄弟单位”之名，调去辽宁、广西、江西、浙江、青海、北京等地工作。也有的去了新华书店。
　　
　　新美术出版社成立后， 在业务上也有一些进步的创新。举例说， 很长一段时间，连环画封面的选取，习惯从成稿中抽选一幅黑白稿，加上颜色来充当。这样虽然便捷， 却落了千篇一律的窠臼， 而且不一定适合做封面。后来， 副社长黎鲁提出， 封面也可以向一些不画连环画的名家组稿，因为这些名家当时也多赋闲，除了补贴一点家用，也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因此，除了像刘海粟、吴湖帆这样的大画家之外，陆俨少、蒋兆和、关良、张乐平、程十发、俞云阶、应野平、哈琼文、钱大昕、蔡振华、杨可扬、邵克萍、金雪尘、杨俊生、谢之光、张眉荪、刘锡永、王伟戌、马乐群等，都为连环画画过封面。
　　
　　连环画封面上的书名题签，也是连环画整体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会安排名家题写。比如， 贺天健为《三国演义》题字， 潘勤孟为《红楼梦》题字，刘旦宅为《西汉演义》题字，这些题词书法各美其美，与画面相得益彰，有心收藏研究连环画的读者，从这个角度也可以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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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美术出版社成立三周年纪念全体工作人员留影，新美术是公私合营后成立的国营美术出版社，后并入大名鼎鼎的“上海人美”，四排左起第十二位为汪观清
　　新美术出版社当时的业务发展非常好， 曾于 1955 年出版过一本二百四十页的《新美术出版社图书目录》， 每年组稿的连环画更是多达数百种，近万页。 1954 年，新美术出版社在全国出版连环画达到八千九百五十五点四万册， 蔚为壮观。 1956 年， 合并进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之前， 职工发展到一百八十九人之多。保留的书目题材包括， 工业题材一百零一种，农业题材八十一种，军事题材二百七十七种，儿童题材一百二十二种，反特、社会生活等其他题材一百二十种。此外，还有文艺名著三十五种， 古装题材一百五十一种， 戏剧电影八十八种， 科学知识十六种，总计近千种。
　　
　　1956年，伴随着社会主义文化大繁荣，连环画登上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高峰。这一年的春天，新美术出版社并入已改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的原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合并后的这个新的声势壮观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就是中国连环画出版界大名鼎鼎的“上海人美”。我们的办公地址，也从铜仁路搬迁到了长乐路 672弄33号。其后， 1958年8月，上海画片出版社也并入上海人美。
　　
　　新美术出版社并入上海人美之前，老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原有连环画科， 科内仅有编文四人， 绘画九人。两社合并后， 规模一下子壮大，人员迅速膨胀。成立了两个编辑室， 一个是连环画文字编辑室， 成立时二十七人；一个是连环画创作室， 成立时九十三人。上海人美成为全国最大的连环画出版机构。而这些专业人员便是社会上后来所称的“人美社一百零八将”的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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